陈子善:关露的抒情长诗《我歌唱》
9月25日, 雨。 《我歌唱》是现代女诗人关露一首抒情长诗的题目,也是1939年6月1日上海出版的《诗人丛刊一辑》的刊名。关露这首《我歌唱》就发表在《诗人丛刊一辑》上。显然,《诗人丛刊一辑》是借用了《我歌唱》这首诗题作为刊名,由此也可知这首诗在该辑丛刊上所占的举足轻重的分量。
《诗人丛刊一辑》是仅62页的毛边本,薄薄一小册,编者未署名。但从诗人、翻译家朱维基在该辑上既发表诗作《相对者》(二首),又发表英国诗人拜伦的《普罗米修司》等三首译诗,有理由推测《诗人丛刊一辑》很可能是朱维基编的。
当时正值国共合作,全面抗战,上海已成“孤岛”,《诗人丛刊一辑》“歌唱”抗日救亡的时代最强音,是题中应有之义。该辑上许幸之的叙事长诗《路灯台》、锡金的《春日多雨》、萧岱的《苏州河》、陆离的《狐狸挺会化装》、再之的《输送》和有林的《中国战士》等首,都直接反映抗战,也都具有一定的感召力。而白曙的《奈何桥》和石灵的《我歌颂黑暗》,一歌颂“崇高的胜利”,一赞美“光明的母亲”,均借古喻今,气势雄壮,也十分难得。
作为该辑唯一的女诗人,关露曾以电影《十字街头》主题曲歌词《春天里》享誉新文坛。《春天里》明显带有民歌风,这首共七节长达七十六行的《我歌唱》则不同,情感更为炽热,更显示了鲜明的个人色彩和女性的敏感。作者从“童年我歌唱过∕镜子和镜子里的面影”起笔,写到“后来,我歌唱青春”,再写到“我又歌唱,我歌唱爱情”,直到一度“我不歌唱了,∕我没有歌唱的东西”。然而,作者最后仍要放声“歌唱”:
于是我又歌唱了,在我预备∕去死以前。∕我歌唱,我歌唱死,∕我歌唱牺牲。∕“牺牲”,当我唱出这名词的时候,∕在我面前有人笑了。∕这在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镜子里底我自己。∕我不是笑我自身,∕我笑世界上那些懦弱的人,∕把自私和怯懦的自杀∕叫做牺牲。
于是,我没有死,∕很久也不歌唱。∕我笑了,比童年时镜子里笑得更真实。∕而且我感觉矜骄,∕因为我知道我歌唱错了,∕我歌唱的不是这世界上底东西,∕在这世界上她们都套上了锁链。∕然而我还要歌唱,因为不歌唱∕我便要死亡;并且∕我还要歌唱牺牲,——但不是自杀∕因为我要歌唱爱,∕歌唱爱中的恨。
《我歌唱》在关露所有的新诗创作中大概是篇幅最长的,更重要的是,从某种意义讲,此诗不但是关露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她的自况。在《我歌唱》发表半年之后,也即1939年底,关露奉中共秘密战线负责人之命,打入汪伪情报机关内部,开始了她惊险而又多姿多彩的特工生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她又成为日本军方主办的上海《女声》月刊的编辑。作家金宇澄的父亲当年也在上海从事抗日地下工作,晚年对关露这段忍辱负重的“卧底”经历有过生动而具体的回忆,其中还包括朱维基对关露产生过误解,“不止一次地咒骂她做过‘汉奸’”(金宇澄《火鸟——时光对照录》,《收获》2015年第5期)。直到抗战胜利,关露就一直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敌伪的枪口刺刀下“歌唱牺牲”,“歌唱爱”,“歌唱爱中的恨”。
《诗人丛刊》后来是否还出版了二辑、三辑,不得而知。但这辑《我歌唱》,姜德明著《丛刊识小》(2013年5月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版)和何宝民著《纸页上的文学记忆:民国文学短刊经眼录》(2017年1月海燕出版社版)均未著录,流传想必不多。关露多才多艺,除了写诗,她在小说、散文、剧评等众多领域都有所建树,将来若有有心人编订《关露全集》,这首感人至深的《我歌唱》是不能遗漏的。
本文刊于2017年11月11日《文汇报 笔会》
“不日记”为陈子善在笔会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