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柿树是最贱的树,贱得有几分让人感动和愧疚
柿树在我国有近3000年的栽种历史,鄂西也很常见,但是少成片种植,不过是田间地头,这里一株,那里一株,即使很爱栽种果树的人家,顶多也不过三两株。
柿树需要嫁接,用作砧木的是狗柿子树,鄂西把一些野的东西冠以“狗”字,表示了一种鄙视的情感,比如,野花椒就叫“狗花椒”,不过是比家花椒的肉薄,籽大,不怎么香,这狗柿子树也结柿子,鹌鹑蛋大小,除去皮就是一大包籽,没什么吃头,只能用作嫁接柿子树的砧木。
冬天或者初春嫁接好枝条以后,经过春天的几个太阳,一米嫩芽慢慢钻了出来,渐渐散开了叶子,再抽出嫩枝,经风经雨经太阳,就成了一株小柿树了,几大片肥硕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生动极了。
柿树高大,枝叶舒朗,夏天里,蓊蓊郁郁的叶子里,藏着小柿子,因为都是绿色,不努力地寻找,便不容易发现,以为今年这柿树偷懒。
也许柿树的叶子是最无私的,大雁刚刚往南飞,红红的柿树叶就开始飘落,让满树的柿子显露出来,这是一棵树一年的成绩,叶子退下去,让这通红的成绩单展示在世人的眼帘之下,那是非常动人的一幅图画,舒舒朗朗的枝桠上挂满了柿子,稠稠的一团一团,红嘟嘟的,上面又有一层细细的白粉。这让我想起一个鄂西的谜语:
铜鼎锅,铁鼎盖
高吊起,逗人爱
柿子是黄里透红的颜色,形状有些像农村煮肉的鼎锅,所以叫铜鼎锅,而柿蒂是青色的,所以叫铁鼎盖,这谜语是小时候奶奶说给我们听的,我们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一猜出来就流口水。
非但乡村谜语说到柿子,文人们也多有描述。宋 代的范宗尹在《游龙华寺二首》写到:村暗桑枝合,林红柿子繁。意思是说,村中黑了,桑树枝互相交错,林中的柿子红了果实累累,这是很高超的景物描写,天色晚了,是桑树和柿树的背景,而夜色中树枝交错的桑树又成了枝叶疏朗的柿树的背景,一幅层次分明的图画!而唐代张籍的“洲白芦花吐,园红柿叶稀”,用白的芦花和红的柿子互为映衬,色彩对比鲜明,让人读后不敢忘却。
柿子的吃法很多,青柿子摘回来洗净沥干,再采回高粱叶子、辣蓼子(一种植物),用冷开水泡在坛子里,把沥干的柿子放进坛子,十天半个月过去,涩味退净了,柿子又脆又甜,好吃极了。稍过几天,柿子青中略带一点黄色时,摘下来,洗净沥干,放进泡菜坛子里,用不了多久,就成了酸脆可口的泡菜柿子,将一个柿子切成八瓣,一只青花瓷的盘子里放两个柿子,一端上桌就勾起了人们的食欲,三下两下,一盘就没有了,特别是春节期间,鄂西接春客,少不得要闹酒,这泡菜柿子总是喝酒人的最爱,不断地在吆喝切柿子来,有一回,我们去二嫂家拜年,一桌人喝了六斤白酒,吃光了一坛泡菜柿子,临走时,每个人还提走几个,只可惜,离开了泡菜水的柿子,并没有原来好吃。
很多蔬果都有野兽偷食,柿子也一样,最喜欢偷食半熟未熟柿子的是果子狸。柿子快成熟时,每天晚上,就有果子狸嗖嗖的上树去偷食,其实,果子狸吃不了多少去,当初,柿子也并不怎么值钱,偷食一些并无大碍,但是,果子狸的肉太好吃了,油而不腻,奇香无比,人们就在柿子树上布下 种种机关,也有的人带了土铳来打果子狸,他们把手电筒绑在铳稍上,举着铳在柿树上晃动,其时,树叶已经比较稀疏,很容易就找到了目标,当手电筒照到一对闪着绿光的眼睛时,果子狸就会一动不动,然后,铳响了,声音木木的,这就是打着了,就不是放的空枪,紧接着,啪的一声,一只肥硕的果子狸重重的掉在包谷地里,第二天,三五七八好友定要美餐一顿,自己酿的土酒,不醉不归。有时也有失手的,枪没有打准,果子狸从树上跳下来,猎人带来的狗就去追,夜间,狗的眼睛终究比不过果子狸,让它逃脱了。猎人并没有责怪狗,拍拍她的头说,咱两明天再来。次日晚上,这株柿树下并没有人来,可一湾的柿树下都有了闪闪烁烁的手电,不过扑空者居多,野物也精明着,惹不起躲得起,果子狸也是这么想的。广东闹非典以后,几乎再没有人打果子狸、吃果子狸,果子狸们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
果子狸偷食柿子的时节,正是用柿子制作柿饼的时节,做柿饼是提升柿子附加值而又让柿子便于收藏的最好方法。
把要熟未熟的柿子叉回来,去皮,放在竹蔑折子上晾晒,早上搬出来,晚上再搬进屋去,也有把篾折子安在房檐下的,就不用搬进搬出,待柿子晒干成了柿饼,十个一捆捆好,放在坛子里让它上霜,所谓的“霜”就是葡萄糖的粉末,这样的柿饼好看,味甜,过去过喜事打厢桌,要摆果盘,盘子里除了油炸的馃子,还有板栗核桃花生柿饼,足以证明这柿饼是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若有至亲好友来到家里,又并不是吃饭的当口,主人会端出一盘核桃板栗柿饼之类的吃物,再斟上一杯酒,就坐在火塘里吃着喝着,那已经是很高的礼节了。
晒柿饼是个精细活儿,不能沾雨水,不能让鸟雀啄,时不时要敲一敲旧搪瓷盆,或是用敲一敲响竹篙,总之,要弄出一点响动,鸟雀才不敢来,还有的在篾折子上放了土铳亦或是一根弯拐杖借以吓鸟,不是所有的鸟都认识这东西,竟敢“以身试铳”,主人在铳里装上药,对天放了一铳,从此鸟们再也不敢光顾了。
晒柿饼不是最难的,把树上是柿子叉回来是最不容易的。所谓叉柿子,就是把一根长竹竿的头上弄开一个口子,用一根细木棍卡主,人站在树上,把竹竿伸出去,叉住结柿子的树枝,再转动竹竿,把树枝折断,然后把竹竿慢慢收回来,取下柿子放进拴在树枝上的竹筐里,一筐装满,用绳子把竹筐慢慢放下来,树下的人把竹筐的柿子倒进大一些的篾篓里,再把竹筐扯上树接着叉。一般的男劳力不一定做得了这活,首先要不恐高,爬上几丈高的树头要不晕,还要有臂力,一竿子柿子几十斤要收得回来。我们村最会干这活的是远贵大叔,他一天可以叉几树,请的人就多,总是忙不过来。
银花家的男人出去打工了,远贵大叔觉得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就先给她家叉,她家的柿子树特别高特别大,远贵大叔想半天给她叉完,上树叉了一歇功夫,只剩一个飘枝子(斜出去伸得很远的树枝)了,他忽然尿急,下树小解再爬上树很不划算,反正树高,也看不清楚,他就站在树上尿,银花在树下觉得好像飘起了细雨,他抬头望天上,蓝天白玉,太阳红闹闹的,怎么会下雨呢?再往树上一看,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这个死远贵大叔,这句话是心里说的。
柿树的树枝很脆,加上飘枝子上的柿子结的特稠,远贵大叔一百多斤再搁上去,树枝子承受不起,咔擦一声,树枝断了,说时迟那时快,远贵大叔急中生智,用叉柿子的竹竿往地上一戳,就像撑杆跳高一样慢慢的落了地,并没有伤着,只是吓得半天没说话,等他慢慢清醒过来,对银花说,对不起,可惜了那一枝好柿子,都摔破了,银花刚才吓傻了,要是出了人命,可是天大的事,现在见远贵大叔没事,才破涕为笑,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县电视台的一位编导听说了这惊人的一幕,要为正在拍的一部记录片《村上柿树》加上这个情节,要远贵大叔再表演一遍,横说竖说他坚决不答应,那位编导很是遗憾。
柿树是最贱的树,贱得有几分让人感动和愧疚,不上肥,不生虫,几乎不需要人管他,一株树,可以结果上百年,所以,柿树死了,没有人用来做木材,也不用来做柴烧,柿树一辈子是人欠它的,它不欠人一分,现在它死了,你还忍心要利用它的躯体么?人不可贪婪无度,否则必遭报应,留一些商机不去开发,不去追求利益最大化,不要榨干最后一滴油,不要把一个物种赶尽杀绝,不要无限制地追求高效课堂,不要设法编一个跟海一样大的网,把海上的生物一网打尽,一切让它自然地生,自然地死,无上崇高的精神,有节制的物欲,这就是生活本身。鄂西人不一定都读过老子,但朴实的古老哲学基因已经根植在每一个人的脑海,成就了他们朴素的人生信条。
柿树有用,但无大用,观赏性不强,经济价值不高,就像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少有人关注,生活就很自在。一辈子就像一篇平淡的叙事散文,像山间的一泓溪水。其实这很好,真的很好。要是果实值钱或是枝叶值钱,就有人大片繁殖,化肥、农药、大棚,弄得你背离了祖宗,要是根值钱,满山的柿树都要被挖绝,弄得断子绝孙,要是树干值钱,刀砍斧斫,锯啮铲伤,断然已无村上柿树。
柿树依然不卑不亢不惊不喜地在鄂西的土地上生长,依然是这里一株,那里两棵,夏天一树绿叶,秋天一树硕果,尤其是到了初冬,满树的叶子全部脱光,一坨一坨的柿子挂满枝头,在阳光的照射下,通红通红,好看极了,那些搞摄影的、画画的常常在树周围一转就是半天。每个村都有这样几树柿子是不叉的,留给路人解渴,留给鸟们啄食,留给果子狸解馋……
柿树,平凡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