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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的记忆

之二

明光的记忆(之二)

——曹兆才

朋友们,你们见过当年上山下乡颁发的《通知书》吗?我有。
谈起知青年代,海之角天之涯,如红色风暴席卷祖国大地。虽然岁月烟尘流逝,我留心保存上山下乡时颁发的《通知书》,视宝贝疙瘩珍藏至今。
粉红色的《通知书》,背面盖戳整齐的长方型蓝色图章:“棉毯购讫中百一店”、“竹壳热水瓶购讫中百一店”、“解放球鞋壹双已购”等等,那可是什么物品都凭票计划供应年代。《通知书》折叠痕迹陈旧,模糊撕裂,只能双手捧住仔细欣赏,稍不留神会掉落一瓣,日期是1969年1月28日。还保存一张毛主席彩色画像,背面由驻徐汇区紫阳中学工宣队、军宣队的勉励赠言。
抚今追昔长路漫漫。在农村春节后,国家给知青补贴经费发放,每人每月生活费8元,供应粮食30斤,食油4两,期限半年。专用拨款盖房、添置木床、农具等经费同时下达生产队。
初春时分,农活清闲,“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明白它真正的文字含义。从城市稚嫩的学生一下子转变农村庄稼汉,都来不及角色粉墨的空隙,匆匆涌向一场史无前列运动的大舞台劲歌狂飙。
在生产队出勤劳动是工分计算制。男女壮劳力每天满勤10分工,年弱的每天满勤8分工,知青特殊照顾每天满勤8分半工。回忆起来,69年年终结算每10分工,核计3角8分。70年年终结算每10分工,核计4角7分。知青如扣除当年预支的口粮、芝麻、棉花等,年终分红所剩无几,大多数知青则超支赊账,处于生活困难户的窘境。
东大塘树杈上挂着的铁皮话筒,那是岳队长每天广播出工的道具,沙哑的叫喊声传遍生产队旮旯。村民们一字排开有说有笑地娴熟锄草松土。要是哪家小媳妇姗姗来迟,男人们兴奋得你一言我一语的“下山”话,羞得小媳妇涨红了脸。唯有好事的老娘们气不过,恶狠狠地叫嚷:哼!再胡X扯,叫你们猴子晒蛋,一个个能滴不轻。男人们见要动真格的才不敢吱声。乡村田间开心逗趣的“皮脸”方言,知青听多了,郑同学会模仿学着插上几句:“我滴天妈妹”,惹得大伙笑出眼泪。
岳喜章哥专门手把手教我和秦同学、郑同学、张同学锄草松土,示范要掌握手腕用力,锄柄不能握得太紧。看似简单农活,几天下来知青手掌心磨出血泡,腰酸背痛。想一想,现在才刚刚开头,那旷日持久的庄稼农活是遥遥无期的。没过多久,张同学的父亲因在淮北煤矿工作,通过关系调走了。相邻生产队的沈同学,通过关系调回浙江老家了。一同来的校友户友,就此一辞而别,忐忑不安的心情,说不上是祝福还是不舍。秦同学偷偷地对我说:吾天天亚里廂做芒,想屋里廂额,想刹特勒,吾有额计划,想…… (上海方言)我追问:想眼啥?秦同学身体单薄,眼眶红润低头不语。“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生产队腾出仓库打扫干净,土泥地上洒了六六粉、石灰粉,算是消毒吸潮给知青居住,木床、农具配置齐全。当喧嚣趋于清冷,激情回归平淡,理想面对现实,面朝黄土背朝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只留下的希望是:栖息在这偏僻荒瘠的土地上,二三年后,女知青头扎毛巾身穿蓝布大襟褂,怀抱喂奶的毛孩。若干年后,男知青头戴黑线绒帽,嘴叼烟袋蹲在墙拐,眼神呆滞地望着一群讲得纯正本地口音,满地活蹦乱跳的孙辈们,移民一族,子孙满堂哈……我常在睡梦中笑醒。
劳动生活一段时间,双腿起了水泡发炎,走路疼痛钻心。大队“赤脚医生”说:水土不服皮肤过敏,擦上紫药水,敷点消炎粉会好些的。歇工躺在床上,秦同学上工了。一尺厚的土墙是泥和麦秸脱的坯砌的,留有四方窗台透进微弱亮光。黑洞洞的屋里,靠墙两张木床挨着两只樟木箱。墙上挂着一把借村民的旧胡琴,墙角支起泥坯垒的锅灶,两口生锈铁锅,灶台堆放盐罐筷勺,几个印有上海针织厂的搪瓷碗盆。我床头的樟木箱当饭桌,已是我们生活起居的所有家底。多亏村民经常送些腌菜、萝卜干接济伙食。等一会儿秦同学放工回来,烧几碗饭够吃一天的,过着白天劳动夜晚想家的日子。
如今80后的知青子女,怎么也不会想到,父辈在比她们年龄还小的岁月里,是怎样捱过知青生活一贫如洗的日日夜夜。
有一天邻近队的康同学、陈同学来串门,带的豆腐、猪肉、鸡蛋聚餐。秦同学买了7角4分1斤的芋干酒,2角9分1包的东海牌香烟,1角5分的油炸小果子。好菜好酒馋涎欲滴。中午红萝卜烧肉、大蒜烧豆腐、香葱炒鸡蛋,油炸小果子下酒喷香。看到秦同学只顾端起搪瓷碗喝酒,心思愁肠眼眶红润,我安慰秦同学:闷头喝酒干嘛呀,你上次说有什么计划?大惊小怪的。秦同学神色慌张,眼角流下泪水轻轻说:吾想逃回上海。竞然嚎啕大哭。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端起搪瓷碗想碰一下,却举着楞半天,刚才还欢快的气氛凝固到冰点。缱绻、怜悯、无助、怨恨的心绪五味杂陈;惶恐、犹豫、怯懦、悲伤的心情千头万绪。沉默一会儿,康同学擦擦眼泪说:大家都别哭了,要逃我们一起逃,不过回家看看再来!男人趁着酒性冲动亢奋,同窗兄弟侠义厚重,情不自禁地四个搪瓷碗碰撞一起,一干而尽。
第三天早上康同学、陈同学和我们集合,为确保这次出逃计划顺利,生怕引起村民注意,我们选择不走通往涧溪的小路,翻越官山到九塘后直达涧溪的行走路线。青草绿茵包裹着官山重恋起伏,疑似油墨浸染生机盎然;沿走一条砂石小道,精疲力尽地爬到山顶;极目远眺茫茫七里湖,疑似从天幕瀑泻的银河浩瀚波澜,帆舟点点摇弋远行;山坡梯田层层、凹凸树荫葱葱、田畔小麦青青、村庄炊烟袅袅,还有知青的那个家,不知情何所起,有一种莫名的眷恋和惦记,此一去何时回?我们又将如何面颜寄予期待的父母及家人?悲情与惆怅,对一个才十八岁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心乱如麻,默默地流泪不止。
中午从涧溪乘班车下午到明光,急忙去火车站一打听,慢车到上海车票要7元1角。天哪,知青四个人零钱一共加起来才21元,从早上到现在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火车站附近有家小饭店,买几个白面馒头,要四碗白开水,大口小口吃了再说。店里这位50多岁的大妈,听我们叽哩哇啦讲上海话,行色疲惫愁眉苦脸,热心地问我们是准备等火车回上海?一股暖流触动我们心酸难处,陈同学哭诉着我们想回上海的遭遇。大妈塞给我们每人一个馒头说:可怜呐,孩子哈,有办法了,你们沿铁路朝南走就是卞庄小站,有南去的货车待避,扒上货车会许能带一段路程,可要小心哎。我们千恩万谢这位素不相识,好心肠的大妈,义无反顾地踏上回家的路。
卞庄小站除了停靠来往慢车,还专供来往货车机车加水、待避。小时候看过电影《铁道游击队》,印象里想起扒火车的动作细节。我们在一起琢磨着,关键掌握好速度,在货车开动时,向前快跑几步,顺势右手抓住货车尾部铁栏脚梯,左脚踏稳一格格阶梯,一蹭而上,翻身爬入车内,连贯动作几秒时间,若有闪失不堪设想。我暗自一阵阵紧张头皮发麻。
三月底的明光气候寒气袭人,天色越来越黑。迎面一列客车射出一束强光穿透黑茫茫的迷雾,擦身呼啸远去。康同学侦察一列空载货车朝南方向,车轮哐啷几声停下来。他命令大家做好准备,现场指挥说:我第一个上接应你们,曹兆才最后一个上押阵。(因我俩个头高大)我们依次排列,汽笛鸣叫,货车渐速起动。康同学箭步飞跑,右手抓住脚梯嗖嗖地跳进车廂后,又死劲地拽住下面的秦同学、陈同学上来。我刚起跑几步,货车提速,被铁轨路基碎石一滑,差点摔倒,左手落空没抓住脚梯,一瞬间眼前发黑晕了。此刻本能求生欲望迸发,右手乱抓挣扎中,竟然抓住了脚梯,已吓得浑身瘫痪乏力;上面三个同学心急如焚,薅衣服拉胳膊硬生生地将我拖上来。迷糊中尚有知觉煤渣块硌得腰痛,我渐渐苏醒,恍惚中货车狂奔煤屑飞扬,头顶上乌云翻腾,风声鹤唳,喘了一口粗气,只见同学们围住我,拉着我的双手撕心裂肺地呼喊着……
人生瞬间的惊险变幻,在回家的路上,让我们于困苦中品尝它的酸楚与艰难,看见希望,又无限遥远。货车奔驰在旷野里一路轰鸣向前,狂风掀起煤尘屑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我们渴了累了,绻缩在车廂角落紧紧围坐一起避风,迷迷糊糊瞌睡了。
忽然哐啷几声货车停下,把我们惊醒,悄悄伸头一看到达常州站。一夜风尘露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黏满煤屑的脸上只看出两只眼晴忽闪着。绕路出道口,进站买常州到上海车票2元8角。跑去卫生间抖落身上煤灰,清洗整理干净;我们终于如释重负,拿出饭店大妈给的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坐等候车,又踏上回家的路。
清晨列车到达上海,却丝毫没有回家的激动和喜悦。我们匆匆话别关照几句,统一口径就说请假回家,一个星期后再碰头见面。
朋友们,这一段回家路上扒货车的细节,今天首次在文章中披露,从未对任何人谈起,只因为很心酸。
十天之后,我们又一起回明光。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母亲穿着工作服送我到北站,还微笑地对我说:兆才啊,身强力壮的,多干活出点力气,累不死人噢。我点点头劝母亲早点回去。母亲在转身掏出手帕一直抹着眼泪,走在嘈杂拥挤的人群里,看着远离的母亲,我已泣不成声。
人有的时候不免需要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可以豪情壮志、可以铮铮誓言,而一但投入扮演知青生涯的角色,你会发现,他们无所适从,一言难尽。
列车沿着第一次出发的轨迹在运行。我们擅自离开生产队,集体出走,无组织纪律性,已经意识到性质是严重的,无论有任何原因,都将会受到严厉的处分。
我们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上海。

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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