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小说家,都是自己的城主
年少的江户川乱步不关心现实,小孩子的游戏也不能吸引他,这些打扰只让他觉得痛苦,只有文字的幻想国度才能让他充满神采。这样的江户川,用零用钱买来的铅字、油墨和自制印刷机,成为了自己的幻影城主。
这个故事,讲得就是孤独又喜爱幻想的孩子怎样在这寂寞阴森的人世间寻得一尺立身之处,又是如何蜕变成了“幻影城主”
某杂志社寄来的双邮资明信片中有如下问题:“今年登上报纸的犯罪事件中,您对哪一起最感兴趣?”对此,我这般作答:“我未尝从真实事件中感受到过趣味,它呈现给我的仅是现实中令人痛心的苦恼。”
曾经,发生棘手的犯罪事件时,新闻记者会造访侦探作家,询问其看法,此做法盛行一时。逢上如此场合,毫不关心社会时事的我总是不知所措。到头来,还常常做出反向来访记者提问这等有损颜面之事。
许多人常这样问我:“真实的犯罪事件能给你的创作带来不少灵感吧?”而我总回答:“不,根本没那回事。我的侦探小说和现实事件毫无瓜葛,这两者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正因如此,我对犯罪纪实之类的文章无分毫兴趣。”
做纺织的老人会热心地给我讲些奇闻异事。这些故事的确蹊跷,而他的讲述又绘声绘色,或许很多人会对此兴趣盎然。但我从未觉得别人讲的哪一则真实故事比评书有意思。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虚拟世界的居民。虽喜欢大苏芳年[1]笔下残忍血腥的画作,对真正的血却兴趣全无,而犯罪现场的照片,仅会催我作呕。
“在我眼中,日光下的世界不过是虚幻的梦,我的现实存在于夜晚的梦中,那里有我真正的生活”,爱伦·坡曾写下这样的话。“暗夜幻景称梦境,日下黑影唤作何”,这是几年前谷崎润一郎先生为我写的和歌条幅,至今挂在壁龛里。这和歌与爱伦·坡的话似有相通之处,深得我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女房东》的主人公奥尔德诺夫“在孩提时既已是出了名的怪人,因其个性孤怪,朋友们视他为冷漠无情之人,而他始终忍受着这番成见。”眼下我恰好读到此处,故引用了这段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此类人物比比皆是。
上文中《女房东》里的这段文字让我颇感怀念,这便回首起年少的自己。一个格外在意他人的目光,脸上浮现着能乐面具般僵固的和善神情,内心却翻腾着对现实强烈的厌恶之感的少年,历历在目。
年少时的我,走在夜晚昏暗的街道上,总是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那时,我住在小波山人编撰的《世界童话》的国度。相比白天里砸圆卡的游戏,这远古的异国,才是我真切、充满无尽奥妙的现实。我模仿这比现实世界更为真切的幻影之国中各色人物的音色,独自讲述发生在这国度中的故事。但在这夜晚的道路上,若有人向我搭话,我便不得不立即返回现实这对我而言的异乡。于是,我顿失飞扬的神采,成了个畏畏缩缩的和善之人。
我是乘着文字的渡船,前往那异彩纷呈的国度的,因而文字在我眼中是遥远世界里的神秘之物。文字进而延伸到铅字,那四四方方、神色冷漠的铅合金,仿佛与地上的事物迥然相异。铅字正是我通往梦之国的宝贵阶梯,这铅字的虚构性令我如痴如醉。
为获得购买铅字的资金,我持续了半年的严苛生活。如今已记不真切,多半是和家人做了早起的约定。约定结束之日,拿着父亲给的大笔赏金,我奔向镇上仅有的一家出售铅字的店,打包了一大堆熠熠闪光、散发着金属气息、教我朝思暮想的四号铅字。我和一个朋友,抱着这铅字和几个收纳铅字的白木盒,回到了我四叠半的房间。
买来铅字、木盒、一罐印刷油墨后赏金便见了底,我不得不自己做印刷机。我见过附近名片印刷店里的手扳印刷机,便用木头仿制了一个。
写童话原稿、细心选字、认真排版、墨筒刷墨、铺草纸、拓字,我无法忘记压紧手扳架时涌上心头那不可思议的喜悦。我终于拥有了通往绚烂国度的渡船,当上了这华美渡船的船长。
不善交际且轻肌弱骨的少年,自知当不了现实世界中的城主,便思忖起在幻影的国度中修筑一座城池,做这一城之主。镇上再捣蛋的顽童,也无法攻陷幻影的城池,何止如此,他根本不会想到去攀登通往该城的云梯。
若这少年就这样长大,他自然不会去好奇现实中的事件。他无意借文字改变尘世,无论是将它变好还是变糟。尘世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异界。若写小说也得像写政治论文一样,非要以积极地改善人生为目的,他必定会像厌弃现实那般厌弃小说。
这少年长大了,开始谋生活(看他变得多世故庸俗,一回到梦幻的国度,他便因愤怒握紧拳头),受雇于人,上班工作。当过私人贸易商的掌柜,也做过大公司的职员。工作并不艰难。只是,作为地上城池中的一个马前小卒,他不得不装出副享受现实的模样,而这令他痛苦不堪。只因不执着于现实(至少在表面上)的人,无法胜任盈利公司的工作。
他不得不终日生活在现实的世界。单凭夜晚的梦,无法满足他的贪婪,他想要更多远离现实的时间。不好交谈,整日神情呆滞沉默不语的他,在同事眼中,必定是个怪人。然而,纵是沉默发呆时,他也在意着同事们的眼光,因而无法彻底成为幻影城主。对孤独和幻想的强烈渴望,让他好生焦躁。
在某公司的单身公寓里,他窝在自己屋内壁橱的搁板上,而那六叠宽的房间则空空荡荡。因在这里,同事会擅自拉开纸门闯进屋来,即便他正流连于幻影之国,也无法佯装不在。
他在壁橱的搁板上铺了棉被,躺在这黑暗中,终日敛声屏息。那时他正在学德语,还清楚记得,他曾在壁橱内壁上信手写下“einsamkeit(孤寂)”。他必定也因孤独悲伤,但同时,他又享受着这孤独。唯有在昏暗的壁橱中,他方能君临梦的国度,做幻影的城主。
但受雇于人,终是无法长久持续这逍遥自在的生活。每每陷入局促的境地,他便引身而退,如此辗转了诸多职业。无法在现实世界中觅得一处容身之所的他,黯然神伤。而后,终于,年少时那铅字的渡船驶回了他的身畔。命运为他打开一扇窗,让他以做幻影城主为业。仅此一方狭窄的土地是他安身立命之所。
或许有很多小说家是为人类斗争的战士,亦有很多小说家是为取悦读者、盈利获益的艺人。但此类紧贴现实的功利性见解,在我看来委实浅薄虚妄。任何小说家,会踏上这条道,或多或少,都是因他无法成为现实世界中的城主,而能胜任幻影城主一位。这一点大约比任何名利都更为重要。
身为幻影城主,我无需因对现实中的犯罪事件漠不关心而感到惭愧。
这篇随笔选自《江户川乱步随笔选》,该选集共收录36篇随笔,或叙往事,或话故交,或言己见,展现了一个隐藏在扑朔迷离、妖异瑰丽的侦探小说背后的别样乱步。
江户川乱步随笔选
[日]江户川乱步
李茜|译|责编
这本书看似东一笔西一笔的信手之作,仔细看来,其实是一个推理小说天才的生活自诉与对文学的看法。生活方面包含着似有似无的初恋、男同学隐隐约约的情愫,对希腊男性之爱的探究;文学方面,带来童年阴影的立体电影、对各种恐怖现象之他见,当然还有阅读其他名家作品后或对哲学、或对推理的思索。这是贯穿乱步一生的“履历表”,在畅谈自己和喜爱的侦探作家结缘的同时,见缝插针地白描了侦探小说斑斓的历史画卷。
其中最重要的应该是他对推理小说趣味性和文学性的探讨和创作理念,其中大量现在鲜为人知的,世界推理小说黎明期的作品被纷纷提到,那些奇绝的犯罪技巧,教人叹为观止,我们终于可以知道,他小说中那些怪异荒诞的灵感来自哪里。与他的小说一样,这部文集风格严肃怪异,不经意间还透着可爱,像是“当时,我一如深陷热恋的腼腆少女,朝朝暮暮一心只想着他(是的,是‘他’)”,真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