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东关与街南书屋
扬州东关街有一座街南书屋,主人是扬州盐商马氏兄弟——马曰琯、马曰璐。马氏原籍安徽祁门,后因经营盐业,居住扬州,成为举世闻名的儒商。马曰琯,字秋玉,号嶰谷,著有《沙河逸老小稿》。马曰璐,字佩兮,号半槎,著有《南斋集》。马氏兄弟勤敏好学,擅长诗词,广交朋友,爱好园林,时称“扬州二马”。马家园林的名称,本来叫街南书屋,后以园中的小玲珑山馆闻名于世。日本学者青木正儿曾在他的书里描写过东关街与街南书屋。
青木正儿著有《中国近世戏曲》《中国文学思想史》和《中华名物考》等书,对康乾时代的扬州非常熟悉。他又写过一本薄薄的《江南春》,记其1922年在中国江南的见闻。全书共五篇,即《杭州花信》《湖畔夜兴》《姑苏城外》《南京情调》和《扬州梦华》。《扬州梦华》用浓墨重彩描绘了他见到的东关街、天宁寺、小金山、平山堂等风光,尤其是街南书屋的情形。民初的扬州,和青木正儿从《扬州画舫录》看到的扬州,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扬州梦华》一开始就说:“寡妇一样的扬州,好像洗去铅华的老女人的脸一样灰色的街道,无疑从前的墙壁是涂了白垩的,现在却暴露出灰色的破砖,摇摇欲坠,使人觉得不安。”“一天我在这灰色的街中,去了一家更加灰色的地方。那里不规则地坐落着一些小平房,砖壁好像一触即倒,小窗户阴森森的,中间有一大块空地,我就站在那里。土地是灰蒙蒙的,虽然正值春季,那里却寸草不生。地面有一些倾斜,凹处堆积着碎砖乱瓦,映入眼帘的全是冰冷的颜色和荒凉的线条。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非常明媚的,因为我徘徊的这个地方正是乾隆文艺史上不可忽视的小玲珑山馆的废墟。”他说的小玲珑山馆,也即今天的街南书屋。
正如青木正儿所说,康熙、乾隆时代的扬州以盐业而致富,吸引了天下文艺之士,形成了一个郁然繁荣的艺术王国。扬州的诗文聚会场所,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以及郑氏休园最为有名。马氏兄弟都爱好文艺和宾客,又家拥万贯之财,故将小玲珑山馆提供给文士们做俱乐部。街南书屋在马家本宅对门,有看山楼、红药阶、浇药井、透风月轩、七峰草堂、清响阁、藤花书屋、丛书楼、觅句廊、梅寮等建筑,非常宏大。丛书楼前后两栋,所列百橱,尽是珍本。乾隆钦定《四库全书》时,从马家采纳的图书多达七百七十余种。
青木正儿说,马氏主人好客,门下食客不断,而且终身养之。著名的食客,像诗人厉鹗,在此完成《宋诗纪事》《辽史拾遗》《南宋院画录》等著述,大半是由于利用了马家丛书楼的缘故。学者全祖望也是马家的常客,他得了重病,马家出千金为他医治。此外,扬州八怪的陈撰也常年生活在马家。
青木正儿说,马家经常举行诗文盛会,届时每人占据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着两支笔、一块墨、一方端砚、一个水注、四张纸笺、一册《诗韵》、一个茶壶、一只茶杯、一箱茶果等物。那些自负的诗人们,有长髯的捻着胡须,没胡子的也许挖着鼻孔,冥思苦想出来的几首诗马上送去雕刻,在三天之内尚可修改。作品在城内一流传,好事之徒马上评头论足。
青木正儿写道:“诗会一完,照例另设一室,召开盛大宴会。诸君啊!请不要联想起我们每月文会之后在一休庵的普茶或纠森的川料理那简朴的饮食吧!”那别室里的酒宴上,有山珍海味,有歌姬乐手,各奏一曲之后,门屏忽启,请上二楼。楼上更有红灯千盏,千娇百媚、豆蔻年华的俊男靓女各自成队,献上乐舞,胡琴、三弦、拍板,还有唢呐、锣鼓,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有时还会即兴开始诗牌游戏,诗牌的外观很像麻将,是象牙制成的半寸四方的东西,刻着作诗必要的种种文字。每人被分配到数十字到百余字,通过组合这些字来作诗,这种玩法是多么风雅啊!
青木正儿承认,这些绝非是他的臆测,而是来自《扬州画舫录》的描述。他感慨道:“亲爱的诸君啊!我会近来之冷清,就是因为没有马氏和郑氏提供那样的场所。寄语天下雅而且富的人们啊!谁为马氏?何处小玲珑山馆?”
在整个清代,联络天下文人最多的商家,莫过于天津查氏水西庄,和扬州马氏街南书屋。关于马氏街南书屋或小玲珑山馆,历来多有记载。李斗《扬州画舫录》写道:
马主政曰琯,字秋玉,号嶰谷,祁门诸生,居扬州新城东关街……于所居对门筑别墅,曰街南书屋,又曰小玲珑山馆。有看山楼、红药阶、透风透月两明轩、七峰草堂、清响阁、藤花书屋、丛书楼、觅句廊、浇药井、梅寮诸胜。玲珑山馆后丛书前后二楼,藏书百橱。
马氏兄弟时期的街南书屋,景物之美,文风之盛,闻名于天下。青木正儿所说的,确是当时扬州街南书屋的盛况。康熙、乾隆年间,以扬州为中心的两淮盐商如日中天,以马氏兄弟为代表的盐商不但是清廷财政税收的支柱,也是康乾盛世文化繁荣的标志。马氏丛书楼以藏书十万卷极负美名,马氏除了藏书之外又以刻书出名,世称“马版”。谢国桢在《明清史谈丛》中感叹说:“我曾得到过清雍正己酉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仿宋雕刻的《韩柳年谱》,是一部雕刻精美的书籍。”
青木正儿这样记载他在扬州东关街看到的情形:
小玲珑山馆在靠近扬州新城的东北隅、从东关街进去的巷子深处,已成空地,徒留一段荣华之梦。为我引路的古董店主指着地面一块凹处说:“那是小玲珑山馆的北石墙根。”转身向南又指着地面另一块稍大的凹处说:“那是园子的正身玲珑石的遗迹。”我不觉一股悲凉袭上心头。再听到“直到近年玲珑石还在,被段师长买去了,紧接着他二十八日就被罢了官,破落了”这段凄凉因缘,我的心情如果用中国式的夸张形容的话,那就是凄怆久不能止。因为中国有种迷信,认为移动大石必有恶报。我虽然没有为追忆往昔要求郑重保护玲珑石的雅兴,但照此推理,那段某本是大兵出身,遭此报应也是理所应当,所以中国自古厌恶当兵的。
东关街与街南书屋使青木正儿大失所望,很快离开了。实际上马氏兄弟去世后,有许多文人怀念他们,怀念丛书楼中浓郁的文化气氛。袁枚有一首《扬州游马氏玲珑山馆,感吊秋玉主人》诗,深情地叹息:“山馆玲珑水石清,邗江此处最知名。横陈图史常千架,供养文人过一生。客散兰亭碑尚在,草荒金谷鸟空鸣。我来难忍风前泪,曾识当年顾阿瑛!”
如今,消逝已久的街南书屋已经重现于东关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