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信息套利、知识共享与职业生涯
我读研学的是经济。那时候,同学一般要考两个证:证券从业资格、期货从业资格。更刻苦的人还会考CPA、CFA。我同门一位女生,这些证都有。我一个都没有。虽然没有,去证券公司做个投资顾问也不难——毕竟专业对口,学校也可以。我们班大半同学去了金融行业,我没有,一毕业就改行了。后来也买过股票,亏多盈少。
我觉得,对自己而言,不值得在研究股票上投入太多时间、精力和智力。——这是一种亏损。哪怕炒股赚了钱,能拥有比较好的物质生活,但相比花费在研究上市公司财务报表、持续不断地关注经济数据、行业动态的精力来说,很不划算。
比如说,好的行研报告很贵,但谁会花大价钱去买过期的行研报告呢?做得再好的行业研究与预测,过个三五年再看,就一钱不值。而你要干这一行,必须花很多精力去关注那些很快一钱不值的信息,而且持续关注,最好是什么事情出来你都能第一时间注意到,抢在很多人前面。这种付出,我把它看成非常高的成本——对我来说,随时把手机开飞行模式扔一边,不看新闻,是可意的生活状态,牺牲掉这种状态去换来一些钱,于我而言并不满意。
我问自己一个问题:假如我炒股赚钱了,别人会不会高兴?
我想不出来别人有什么高兴的理由。巴菲特赚钱、索罗斯赚钱,我高兴吗?并没有。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同样,假如我花很多时间去研究股票,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让我个人盈利,这是不够激动人心的。我心目中,激动人心的工作是张益唐那样的。尽管我根本不懂他的工作,但我明白他的工作和全人类都有关系。人类会因为他的工作而欢欣鼓舞。假如张益唐当初去干金融,那就太可惜了——那充其量是一个人、一个团队的成功。
一个搞投资的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这种新闻,我甚至都懒得点开看——我的时间也有限,看那些于我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是科学家取得了进展,比如在癌症或者阿尔兹海默症领域有突破,我会很高兴,这是全人类的福祉。田径界,苏炳添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我也很高兴——这不是私人的事情,不只是个人的成绩,这意味着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对科学训练方法的摸索,又上了台阶。
前不久,看一篇公号写郎平,用标题党,说她一年赚一个亿。底下留言纷纷说:那是应得的,郎平值得这些之类的。这就看出区别了。有些人事业上成功,只有自己或者少数人高兴,而另一些人事业上成功,很多人高兴,甚至全社会正常的人都高兴。因为他们的工作不仅于自己有意义,于别人也有意义。像郎平的工作,给很多观众带来勇气和信心。
这种有正的外部性的工作,就是好工作。也有很多工作,仅仅对自己有意义,对别人并没什么意义。还有一些工作,有负的外部性,自己赚钱的同时把别人坑了,把别人当韭菜,这就是不好的工作。
一个人炒比特币发财,别人不会为他高兴。他的发财不给别人带来任何好处。即便是在个人财富的增长上,说他的工作成功,而这种成功溢出到外部的效应,也主要是激发了别人的投机心理、赌徒心态,这种心理心态并不是好东西。因此,这种工作不是好工作。刨开赚钱,它几乎没有正面意义。
每个人实际上都是投资人——把时间当作资本。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有极其有限的时间。把有限的时间用于何种事业,才最有意义?如果只是以个人财富的积累水平为标尺,意义就太局限了。哪怕巴菲特一生赚的钱数乘以十、乘以一百,他的工作也远不如爱因斯坦在草稿纸上写下方程的工作伟大。
有意义的工作也绝非高智商者的专属——杜甫一生绝大多数时间很贫困,他将心血与热情倾注在诗上,付与诗的时间凝结成了瑰宝,令无数人深感共鸣与慰藉。杜甫写诗的工作虽然没能为他带来丰厚的物质报酬,但那毫无疑问是伟大的工作。
赚钱是为了什么?为了解放我们的时间。解放了的时间是有可能被分配到更好、更有意义的事情上的。那么,哪些事情才有意义?显然不是一个人享乐就完了,最好能让别人也得到欢乐与安慰,缓解悲伤与痛苦。当一个人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后,就要从这个角度上考虑工作的意义。不过,说伟大的工作,举杰出人物的例子,离我们平凡的人有点远,应当先说说平凡的工作,首先考虑养活自己和家人的问题,满足了这个约束条件,才好谈更多的意义。
无论把时间倾注在哪种工作上,都会获取经验。但不同的工作,经验也大为不同。有些工作,谈不上太多经验,比如搬砖——搬三天砖和搬三年砖,如果不从锻炼体能的角度上寻找意义,它们是同质的。这和垒砖还不一样,垒过三年,起码垒得会更整齐。
单纯靠出卖劳动力挣钱,不会很划算,因为劳动力不是报酬递增的。搬了十年砖的人搬一块砖产生的价值,和第一天搬砖的人搬一块砖一样,并不能产生十倍的价值。这也是为什么要上学、接受教育。学习和教育带来知识和经验。而经验,是报酬递增的。需要经验的工作,相比完全无需经验的工作,通常价值更大。入行十年的律师和新律师,在同一个案子上体现出的工作水准不一样,这就是经验的报酬递增。
大多数人的工作,是靠经验来获取报酬。这也是本文讨论的重心:在凭借经验获取报酬的诸多事业中,哪一类是更有意义的?
本文把“经验获取报酬”的模式分为两类:信息套利、知识共享。这种分类只在本文适用,它展示一种思考框架,以辅助我们思考:作为普通人,应当把时间花在什么事业上?
“信息套利”是说,一个人所从事的职业,让他拥有职业外的人所不拥有的信息,由于交易过程中存在信息不对称,拥有更多信息的一方(从业者)能从中套利。
“信息套利”的典型职业就是“中介”。比如房屋中介,他比你更清楚房屋的缺点,他不把房屋的缺点告诉你,就能卖出更好的价钱。靠消息炒股的人,也是“信息套利”,这和靠分析基本面、研究行业来炒股不大一样,前者“信息套利”的特点更明显。
“中介”工作者,很容易被冠以“黑”字,叫“黑中介”,而教育工作者,则较少被冠以“黑”字,叫“黑老师”,原因何在?——在于报酬的获得主要靠“信息套利”还是“知识共享”。
也有“阳光中介”——无保留地共享商品的信息,比如卖房子,房子的优点和缺点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交易双方,只收取合理佣金。这种情况,虽然叫中介,实际的工作更接近“知识共享”。他放弃了信息不对称产生的套利空间,靠“共享有效信息”来获取报酬。
中介行业为什么容易“黑”?因为中介给你讲的话,往往不是实话,或者说,是实话,但不完全——关键的实话他故意漏了,不向你充分披露风险。因为一旦披露,你的购买意愿会降低,或者不倾向付出太高的价格。
传统的学校教育为什么不容易“黑”?因为老师通常不会隐瞒必要的知识。他恨不得你把他肚里的东西都学完才好。一个老师,教的学生分数越高,他越高兴,证明他的工作越成功。
不过,也有黑老师,什么样的老师黑呢?有些学生他不好好教,哪些家长给他送礼,那样的学生他好好教,其他学生不闻不问。或者说,在学校课堂上,该教的东西他不教够,留到他课下的培训班里教。那么,这时候,他课堂上的工作就不再是“知识共享”,而是“信息套利”了——该放在课堂共享的知识,他留到培训班套利去了。
所以,“黑不黑”,跟职业没有绝对的关系,跟获取报酬的模式是“信息套利”还是“知识共享”有密切关系。同一种职业,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有时候也会两种模式并存。
比如近似今天的“律师”,古代流行一个词叫“讼棍”。同样是参与打官司的中间人角色,褒贬意义截然不同。“师”是褒义词,“棍”是贬义词。区别在哪儿?
讼棍主要靠“信息套利”获取报酬,而律师主要靠“知识共享”。当一个律师倾向于对他的委托人隐藏必要的知识和策略,并由此来获取更高报酬时,他的角色更接近讼棍。而当一个讼棍毫无保留地分享信息和策略,放弃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套利空间时,他的角色更接近律师——他在做“知识共享”。
这里说的“信息”和“知识”,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信息”和“知识”,而是根据交易中扮演的角色来区分的。同样的内容,比如一条具体的医学知识,它有时候是“知识”,有时候则是“信息”——取决于它在扮演“共享”的角色还是“套利”的角色。
一个医生,靠自己掌握的医学知识给人治病,提供合理有效的治疗方案,这时候,他是靠“知识共享”来获取报酬。他完全可以把治疗思路公开,也不介意病人明白他的治疗动机。而一个医生,考虑到病人缺乏相关知识,故意推荐不合理的、高昂的、甚至无效的治疗方案,以获取更高的报酬时,即是在以“信息套利”来取酬。他倾向隐瞒治疗思路,也怕别人了解他的治疗动机。
“医生和教师是高尚的职业”,是因为二者天然是靠“知识共享”来获取报酬的。不过,由于师生之间、医患之间,所掌握的知识不对等,知识有时候可以以信息的角色出现,通过“信息套利”来获取报酬,那时候,教师和医生前面也会冠以“黑”字。
教师如果留一手,不交给学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或者以此要挟徒弟付过高的报酬,就是“黑老师”。过去的学徒中常有这种情况。陈忠实《白鹿原》里写过一个炒菜的厨师,要求弟子满足自己的性需求,是后一种情况;莫言《透明的红萝卜》里写过一个小铁匠,是前一种情况:小铁匠怎么打铁都不好,因为师父不告诉他淬火的正确温度。一旦小铁匠知道淬火的温度,他就不用再给师父打下手了,反而会抢师父的生意。这时候,淬火温度就不再是知识,而是信息。
知识和信息虽然可以是完全一样的内容,我们也不妨简单说说它们通常的差别,即:哪些内容天然更适合扮演套利的角色——即信息,哪些内容天然更适合扮演共享的角色——即知识?
首先,信息的理解是容易的,知识的积累是艰难的,信息的获取可以在刹那之间完成,知识的掌握则需要漫长的付出。小铁匠想了解淬火的温度,只消把手插入水桶感受一下,立刻就能明白,并不需要多打十年铁才具备资格。黑医生通过“信息套利”提供治疗方案时,病人并不需要读七八年医科才知道他是不是信息套利,只要别的医生提出,病人马上就能怀疑。而病人要想真正明白治疗方案是否合理,就需要读好几年医科,这就是知识而不是信息了。
其次,信息的变现是容易的,而且往往独立;知识的回报则相对漫长,并且往往需要和其他要素结合。一个人听到内部消息去买股票,马上就能获利;而一个人读到博士,想找份合适的工作,还并不总是很容易。而博士拿到的薪水,往往不如内部消息的套利。
单从获取报酬的角度看,“信息套利”非常诱人,“知识共享”则吸引力不大。“信息套利”有一本万利的可能,而“知识共享”多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知识需要积累。大学的知识通常需要有中小学的知识做铺垫,才能接收。信息则无需积累。接收一个新信息往往不要求你拥有旧信息。当老师的,不介意把所有知识都讲给你,关键是,都讲给你,你还不一定听得懂,因为你花费的时间尚少,积累还不够。而做掮客的,大多时候对你留一手,因为重要的信息一说你就懂,你一懂,就能绕过他,他就没饭吃了。
向别人推荐股票的人,假如不是靠推荐股票赚钱,而是靠炒股赚钱,他一定不会在自己买之前就告诉你他要买,在自己卖之前就告诉你他要卖,一定是买完卖完才公开。为什么?因为能套利的信息,一旦公开,就失去了套利作用。
不要太相信诀窍。假如世界上真有诀窍,那也是保密的。一旦公开,诀窍就会失效。
比如说,一个小偷,拥有很多偷东西的技巧,一个诈骗犯,拥有很多骗人的花样,一个老千,拥有高明的作弊手法,他们会不会轻易把诀窍公开?
不会。了解诀窍的人越多,诀窍失效的风险越大。一旦把诀窍公开,别人就能防范了。当一个骗术连大马路上的人都听说过的时候,它就不能奏效了。
诀窍并不限于偷、骗的职业。有些不错的职业中,也存在隐瞒的技巧。比如,搞社会调查的记者,他们是地方很头疼的一帮人,一旦发生突发事件,地方领导很怕外地记者。记者想“挖”到采访素材怎么办?有些要卧底——卧底,不也是一种欺瞒吗?去现场,绝不能穿戴像个记者,牛仔裤、鸭舌帽、电脑包,去了就被轰走了。有经验的老记者会打扮得像个乡镇干部,衬衣掖在裤腰里,拎上公文包,托个保温杯。回头给同行分享经验,别的记者也学会了,过上几年,这一招就不顶用了。
为什么?因为这是“序贯博弈”。单次博弈中,靠信息优势而制胜,在序贯博弈中,先前的优势信息就无效了。这也是为什么一般中介行业从业年限会比较短——“信息套利”虽然在单次博弈中能取得丰厚报酬,但在序贯博弈中往往失效很快。
这就揭示出“信息”和“知识”的另一点重要差异:
信息在事后是不值钱的,一旦交易达成,信息的价值几乎下降为零。而知识的价值,一般不会随时间而贬损,还会随知识积累而攀升。
靠“信息套利”获取报酬叫“投机”,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就表示信息的价值只存在于极其短暂的时间区间。知识不一样,知识拥有持久的价值。
一个人如果提前了解券商投资组合、国家即将出台的文件,就能大笔获利。这样的信息,在事后,一钱不值。然而,你小学背的乘法口诀,能用一辈子,不仅你用,你下一代、下下一代都还要用。而保密阶段价值高昂的数据,一旦解密,就价值不大了。
实际上,即便在“知识共享”的领域,很多工作也靠“信息套利”。有些学者做研究,主要靠独占资料,占有别人难以获取的资料,就能做出别人“做不出来”的成果。有人的实验做得没那么好看,就修改数据,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能获利。这是“信息套利”。一旦别人明白他的数据怎么回事,研究就成了垃圾。这些本来是“知识共享”的领域,也有很多人在吃“信息套利”的饭。
单从获取报酬的角度看,“信息套利”的“性价比”要比“知识共享”高得多。造假论文很容易,而扎扎实实写一篇很难,后者甚至没前者好看。其他事情也一样。从单次博弈看,信息套利能赚取很多报酬,知识共享则回报有限。但很多人还是宁愿做“知识共享”的工作,而非“信息套利”,为什么?
因为“信息套利”有强烈的投机倾向,难以获得尊重,对别人没好处,甚至往往有坏处;“知识共享”则容易获得尊重,对别人有好处。
这是因为,“信息套利”往往出现在零和博弈中,“知识共享”往往出现在正和博弈中;“信息套利”往往是短期行为,而“知识共享”是长期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