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石匠
我的师傅和石头打了大辈子交道,他的性格也随石头了,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永远都是给人一种冷冰冰的、硬邦邦的感觉。他常常一言不发地坐在一个木板凳上,那个木板凳也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很粗糙很结实。我有时在想,师傅要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的话,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更有可能会被人当成一尊石雕的,但他从来都不坐在石头上,也从来不用脚去碰触石头,比方说蹬、踩、踏,他更不允许我们用稍微粗野一点的手段对待石头,这是一个民间古老石匠的内心法则,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
师傅精湛的技艺不是祖传的,他的父辈和石头没有一点关系,他和石头是因缘际遇,还是在他幼时上私塾时,私塾因为经济困难办学难以为继,村里的一个地主接济了那所私塾,私塾主人想给地主立个碑,找到了一个很有名的老石匠过来,在碑上要刻“情怀教育百世传,培育后代千秋颂”这样两句话,当时很多的老先生和石匠都为其中有两个“育”字而纠结,谁都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师傅当时在旁边闷声地看了半天,看他们痛苦的样子,他说把“第一句的教育改成教学”,一语惊醒梦中人,就这样,老石匠看中了师傅,把他带走了。
师傅的内人就是我的师母,她是一个长相十分精致的女人,身段从头到脚都很匀称,乌黑乌黑的头发,五官很清晰也很有层次感,不论从远处看还是近处瞅,都像一幅春雨过后的南方乡野景观图,干净透明,赏心悦目。她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右襟青衣,上面有碎碎的花纹图案,这些花纹不像是印在布上,而像是生长在她的躯体上,显得那么有生机。听说师母小的时候缠过脚,缠不多久就放了,因此走起路来便与众不同,像一只点水的蜻蜓,煞是好看,村子里很多男人都喜欢看她走路,看着看着就醉了、就流口水了、就说胡话了。
不论师傅在不在旁边,我都不敢专注地看师母一眼,在我的内心深处,把她当做一幅既不容观摩更不容亵玩的神秘的画,只能束之高阁地景仰。我只有在去向她讨水喝的时候才会瞟上她的小脚一眼,但这一眼就足够了,我便有了说说笑笑的生气,有了抡起锤子刻刀的力量。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嫁过来三年了,一直都没有生育,这种情况在一个闭塞的农村是很遭人非议的,有人暗地里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石匠找到的是一个石芯子(石女),是没法生儿育女的”。也有人说“是石匠自己身体的问题,曾经看见他在打造一对石狮子的时候,在雕刻雌狮子尾巴时,他走神了,还见了红,他不小心把血蹭在了狮子上,就那么针头大小的一点点,他的阳气便被雌狮子吸走了”。还有种种更离奇的说法。
师母终于在三十五岁那一年宣布怀孕了,大家仍旧议论纷纷,铁树要开花咯。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关注着,热烈地盼望,用心地等待,像是自己的家人怀孕了一样兴奋激动,而师傅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木木的像个局外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十个月,该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春天里,在一个瓢泼大雨的晚上,师母突然死了,一个陌生的接生婆把如何如何难产导致母子不保的情况告诉了大家,这个接生婆是师母专门从外地找来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砸在村子的土地上,把所有人的震懵了,大家都沉默不语了,而师傅还是那个表情,像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师母走后,师傅开始着手打造一只老虎,我们从来都没有打造过老虎,他不用我们帮忙,把电磨机扔到一边,把衣服脱光了,就用锤子、刻刀、錾子和铁钳,一锤一锤地敲,一刀一到地刻,从画形到减荒,再打糙打细,再到打磨,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磨自己的心血,大半年过去,终于出型了,那是一只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出它情感的老虎。自后,师傅便很少接活,也没有续娶。
我在成为一个石场的老板后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其实,师母那年根本就没有怀孕,她是一个真正的石女,她当时是在制造一个假象,为自己设计好了一条不归路,她这样做为的是石匠的脸面,为的是师傅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再找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女人。
师母是属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