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庄稼地也逃不出政治漩涡
从自然地理上划分,格鲁吉亚是一个亚洲国家,但从人文地理上划分,格鲁吉亚又明显属于欧洲。
格鲁吉亚电影的气质,同东欧电影的气质有很强的相似性,影像上大胆前卫,叙事上诗意松散,主题上兼具家国情怀与人文诉求。作为一个文化古国,格鲁吉亚在电影艺术上同样有其丰厚的建树。
苏联时代的格鲁吉亚导演钦吉兹·阿布拉泽以“格鲁吉亚三部曲”《祈祷》(1968)、《愿望树》(1977)、《忏悔》(1984),完成了格鲁吉亚古代、近代、现代的影像演绎,展现了民族纷争、女性受苦受难的命运,以及斯大林时代的政治压迫。
格鲁吉亚电影大师奥塔·埃索里亚尼,自1950年代起拍摄了诸多高度个人化的杰作,如《田园牧歌》(1975)、《我不想回家》(1999),这些被他称为“抽象喜剧”的电影,在国际上收获广泛赞誉。
近些年来,格鲁吉亚电影呈现出复兴迹象,《岸的另一边》(2009)、《豆蔻年华》(2013)、《相亲》(2013),让世界观众目睹了格鲁吉亚电影的崭新风采。导演乔治·奥瓦什威利的新作《庄稼之岛》(2014),俨然将这一复兴趋势推向新的高峰。
宛如诗篇
与上部作品《岸的另一边》的公路片架构完全不同,乔治·奥瓦什威利的新作《庄稼之岛》是一部严格的三一律电影。《岸的另一边》以小男孩捷多独自踏上寻父之旅为线索,故事架构类似安哲的《雾中风景》;《庄稼之岛》仅将故事空间放在一处河水冲积而成的小岛上,讲述一老一少在岛上耕种庄稼的故事。影片开场,一名老人划船而来,登上一处洲渚,查看土壤。随后,影片详细铺陈老人与孙女在岛上的日常——盖房子,种植玉米。因为全片对白寥寥无几,人物的动作成为观众注意的焦点。这些动作充分尊重了电影的时序性,从最初四个木棍支起的房屋框架,到在框架上订木板,再到往屋顶添置芦苇,从最初孙女边走边播撒种子,到一片低矮的禾苗,到最终秸秆遍地,这些都成为时间流淌后遗留下的痕迹。
除了对时序性的重视外,划桨的汩汩声,鸟类、蟋蟀的鸣叫,背景中的远山,近处的河流,这些环境音与风景,皆构成一幅田园牧歌般的意境。一老一少在其中生活、耕作,导演用难以察觉的移动摄影,并配以毫不喧宾夺主的淡淡配乐,强化了日常生活的诗意。但这诗意时常被枪声打破,并在最后一秒轰然崩塌。《庄稼之岛》如诗般的叙事方式,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异曲同工。老人与孙女在岛上的日常铺陈,便如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一般,长时间的、平静无声地酝酿;至结尾处,倾盆暴雨,小岛被淹,影像突兀地由亮转暗,老人与孙女在风暴中收割,特写捕捉着两人被暴雨冲刷的脸,无助、绝望,最后时刻,房屋轰然倒塌,老人葬身河中,一切都被冲走,这一切所产生的情感力量,与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如出一辙。
写到此处,笔者不禁想起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2011)。与《庄稼之岛》一样,《都灵之马》也是一部三一律电影,地点设在一处狂风肆虐的蛮荒之地,导演极尽铺陈父女二人每天的日常,起床、穿衣、打水、烧土豆、吃土豆、端坐、睡觉,最后一刻,狂风戛然而止,而此刻父女二人面对的却是两颗生土豆,陷入无水(生命源泉)的处境、无法逃脱的处境。同《庄稼之岛》中军人的闯入一样,《都灵之马》中有吉普赛人的闯入,外来者的闯入带出影片另一层意义。虽然《庄稼之岛》是一部深深扎根于现实(政治局势、农作习俗)的影片,与《都灵之马》强烈的视听表达与抽象主题截然不同,但两部影片在架构上惊人的相似。《庄稼之岛》以90%的平静进入最后10%的风暴(绝望),《都灵之马》以90%的风暴进入最后10%的平静(绝望)。《庄稼之岛》以一个农夫次年踏上洲渚寻求耕种之地结尾,暗示格鲁吉亚人民靠天吃饭难以逾越的宿命循环,而《都灵之马》直接在形而上的层面暗示人类的无处可逃。
一般而言,大多数人都将电影视为一种视听语言的叙事艺术,如姜文所言,电影的规律就是戏剧性,就是起承转合。但同样也有另一种声音,塔可夫斯基深信影像应该是诗的逻辑,是视听语言的诗的艺术,他说:“诗的连接、逻辑在电影中无比动人,它们完美地让电影成为最真实、诗意的艺术形式。”《庄稼之岛》便是这样一种诗电影,是一首悲伤的诗,令人潸然泪下。
残酷循环
从诗意逻辑的角度出发,便不难理解导演乔治·奥瓦什威利在片中对政治诉求的留白处理。相对而言,《岸的另一边》是一部带有儿童寓言色彩的政治电影,影片以1992到1993年的格鲁吉亚-阿布哈兹战争为背景,用小男孩捷多在寻父之路上遭遇的种种,譬如过检查站时士兵枪杀了一名男人、阿布哈兹人对格鲁吉亚人深深的仇恨,展现了族际冲突带来的深重苦难。《庄稼之岛》则极尽铺陈了农民在冲积小岛上耕种的农作习俗,最终以靠天吃饭酿成的悲剧收场,再以新的一年另一名农民登上洲渚作为残酷循环,虽有政治成分,但主要仍是一出人类寓言。
影片第一个政治色彩浓郁的镜头,便是老人登上洲渚后,插上了一面白旗,充满宣告主权的象征色彩。第20分钟时,人物对白第一次出现,孙女问这片小岛属于格鲁吉亚还是阿布哈兹,爷爷说,属于他的创造者。随后,政治介入叙事多以枪声打破爷孙二人的平静生活表现,但导演没有让镜头离开小岛,去直接呈现族际战争,而仅仅用声响做了留白处理。再后来,一名负伤的格鲁吉亚人出现在小岛上,身为阿布哈兹人的爷爷没表现出仇恨,而是将其救助,并向阿布哈兹军人隐瞒。此处导演对老人的内心世界没有做深入挖掘,否则这一部分也可以像格鲁吉亚导演扎扎·乌鲁沙德的《金橘》(2013)一样,展现敌我双方的仇恨化解与人性力量。包括爷爷对孙女说的那句,“你父母看不到你毕业,希望上帝保佑我能活到那一天”,其中对孙女父母的情况也做留白处理。这些留白处理,开放了观众的思考逻辑,让观众亲自参与其中,去思考格鲁吉亚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以及人民所遭受的苦难。
在迂回展现政治议题外,影片最大的主题,便是借小岛耕种的悲剧,隐喻人生循环的处境。导演乔治·奥瓦什威利擅长在影片中用小道具作为象征元素,或许看过《岸的另一边》的观众,无不对小男孩捷多走进废墟楼房中,捡起一个鸭子玩具放进背包那一幕动容。
《庄稼之岛》中,老人登上洲渚检查土壤,挖出了上一个农民遗留下的小物件,随后影片多次展现老人把玩小物件的动作,结尾处,另一个农民登上洲渚检查土壤,挖出孙女的洋娃娃。此时,洋娃娃成为一种复杂的象征,对老人和孙女而言,希望变悲剧,而对这个农民而言则是希望的开始。小物件与洋娃娃在片中传递着循环的思想,让这部极简主义影片的象征主题昭然若揭:人来到人间,唯有努力生存,被生活打倒,再顽强站起。老人葬身河中,孙女成长起来,旧去新来,轮回不止,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