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萍的两只眼睛
看到刘萍的两只眼睛的时候,我有点惊诧和胆怯,惊诧这世上竟有这么明亮的一双眼睛,胆怯是因为刘萍的两只眼睛太明亮,能看到我的内心投影,所以怕她窥见我心里藏着的自私、猥琐、偏见、促狭、阴暗。这些东西我都小心翼翼的收藏着,不敢见一点光。嗯,我知道见光死。为了形象、荣誉,或者制造形象和荣誉,我必须把这些东西藏在灵魂的最深处,这些是炸药,会把自己毁灭,那时,再也没有机会面对刘萍同志了。
刘萍是车间里个子最娇小的女子。
娇小不代表柔弱,尤其对工厂里的女工。
工厂的女工,都带着美好生活的使命。
这使命就像一块石头,每个人推着它,在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前行。
这道路,就是时间。
刘萍刚进工厂的时候,二十岁吧,脸上还有些稚气。动作敏捷,在二十几个女工的车间里,她做的货的数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车间计件,纯靠速度挣钱。像在中学学习,每一天的积累,月考的时候,体现出平时的用功和积累。工作的时候,是最美的一种姿态。刘萍工作的时候,两只手跟着机器的节奏,简直行云流水。车间嗡嗡的 ,很多女工都戴着耳机。她也戴着耳机,问她听什么歌,她说在听书。
读了几年书?
初中毕业。
听什么书?
《红楼梦》。
我愕然!
工厂的女工,大多是初中毕业,偶尔也有高中毕业。还有些年纪大的,小学毕业。小学毕业的,最喜欢聊天。管理员路过车位,这些人也找个话,跟管理员聊上几句。初中毕业的,喜欢听歌,嘴里哼哼呀呀,脑袋还在两边晃着。高中毕业的,进了工厂,觉得有点屈才,做事的时候,有点挑剔。生活不会容许他们挑剔,或者说花呗、借呗、信用卡不给他们撒娇耍个性的机会,压抑着,脸上一副不服甚至对工作不屑的表情。干上一两个月,拿到钱,就辞职,去找他们的星辰大海。书读多一点,不是花花肠子,就是不安于现实。
刘萍听着《红楼梦》,在车间里两年都没动过。
为什么?
准备生娃。
你才多大?
我十八岁就结婚了!
我愕然!
裸婚。
在这个娶个老婆动不动花十万、二十万彩礼的年代,她居然裸婚!而且年纪还那么小,是不是被骗了?
我男人是我初中同学,一个学校的。
早恋。
算吧。
我在中学也有过单相思,那女孩自始至终没有拿正眼看我一次!刘萍早恋,居然还嫁给了对方!幸福吗?肯定幸福。我不敢看她,她的两只眼睛,像秋天的湖,眸子像冷空的星,我生怕看到她发觉我这个后来者的失望、不甘心和羡慕。但我有点瞧不起她的男人,女人给男人一个家,男人给女人一个世界。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安全、温暖、甜蜜的世界,结婚时的那句“我给你幸福”的许诺,就是谎言。天底下撒谎的男人太多了。我怕被追究撒谎的责任,那我就提心吊胆的一个人活着吧。
刘萍来自与江西,喝鄱阳湖的水长大的。
江西,我的祖先也来自江西。
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南。
刘萍却不喜欢聊天。她喜欢工作,或者她知道她的明天需要今天的工作,衣服就是手中的钞票。每车完一件衣服,就离梦想的目标近一步。工厂的单价也还可以,单价高,工人的积极性高,为了多挣一分钱,受不了苦可以辞工,想多挣一分钱的可以废寝忘食,可以拼命。但是,不开心,也可以关掉机器就走。我看多了,来来往往,年青人越来越个性,不会迁就一份工资一份工作。刘萍沉得住气,一个是她手快,每个月能挣个万儿八千,比写字楼的一般白领差不多。不过,付出不一样,早上八点进车间,晚上十点半才下班。一周休一天。工人的收入,都是熬时间熬出来的。我看到了刘萍在日渐消瘦。“资本家”算得很精,每餐的伙食费,都是经过精打细算的。工人们能吃饱,也有肉,六个人三菜一汤,怎么长肉?但“资本家”考虑的不是这些,他们在市场上颠簸,算的是成本和利润。各有各的帐,各有各的难。“资本家”办厂的风险,远远大于一个工人失业的风险。
工人不管这些,哪里单价高,就跑哪里。
刘萍听着书,不为所动。
她的两只眼睛盯着缝纫机的针,双手推着衣服的零件——袖子、衣领、下襟。周而复始,眼睛越来越大。
还好那是缝衣机,如果是我,可能崩溃了。
她是一个好工人。
每一单到她手里,残次品很少。
她就这样在工厂一直做下去吗?
二十岁的女人——妇女——我想不通,为什么她结婚这么早。
二十岁的年纪,不正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用各种方式体验生活的年纪吗?我们都在想,一个人年青的时候,不经历那些挫折和失败来促使自己成熟,就会一直青涩着。刘萍却早早构建了自己生活的版图,划了圈子,做了女主人,也做了家庭主妇……未来呢?她想的未来是什么?
有娃了,回家带娃。
我愕然!
二十岁,就要生娃养娃?
说这话的时候,她有点自豪,也有点要离开广州的不舍。我看到了她两只大眼里掠过的对未来的犹疑。未来生活怎么继续,这是她先生的事。但一说到回家带娃,她还是有些不甘。她男人跟她一样,只是在另一个制衣厂上班。两个工人,两个初中文化的人,在广州,我也不知道他们对未来有怎样的描绘和计划。不过,两个人的感情从初中开始培养,基础牢固,幸福呢?平常人家,无病无灾,小日子过得下去,就是幸福。纵有其他想法,局限于自身的学历、能力、经历、财富、人脉、关系…… 好吧,我也没有,他们也没有,我想,这是我们在一起上班的原因。
我还是要学门手艺。刘萍眨巴着眼睛,说:我回去带娃也不能闲着。
我突然释然。每个人的生活,自有安排。不是靠设想,而是每一次变化,就有一种现实的安排。不管结果怎样——我们可以想象辉煌人生,想象存一笔巨款。有多少想法,就分散多少精力和注意力。只有一个活下去的想法,待到现实改变时,就会萌生必要的选择,现实的选择,是最有用的想法。
她看见了她的生活。
我不敢看她的的两只眼睛。
太干净了!
干净得如同人生过程中两盏永远保持清洁的灯。
是一种装饰,只是一种装饰。
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个熟悉的世界,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她的两只大眼睛,映着我的影子,让我怀疑人生。
20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