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首写在给大地的歌谣|刘年
一十九首歌谣
为《世间所有的秘密——刘年诗歌自选》做做推广
“十年的劳作，371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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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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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首写给大地的歌谣|刘年
（曲唱：老董 诗：刘年）
船歌
我的归宿，是条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橹
舱里没有信号，有个火炉，有些纸笔，有些书
船在白鹭歇处，船在烟雨收处，船在月亮出处
那里芦花无数，那里山重水复，那里无人呼渡
我是我的朋友，我是我的妻子，我是我的儿子
我是我的医生，我是我的护士，我是我的道士
赶了我就可以走，烦了我就可以走，病了我也可以走
小船也是木屋，小船也是棺材，小船也是坟墓
春泥歌
大地软下来了，什么都可以穿透它
瓜秧、豆苗、草叶、竹笋、蛇
什么都可以在上面写诗
鸡爪、狗脚、鸭掌、牛蹄、猪蹄 不
知名的鸟迹，大大小小的鞋印
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圆滑，有的深刻
一串赤脚，鱼群一样，上了田埂
跟着老农和他的水牛，游进了小溪
大地软下来了，青蛙跳起一米多高，都摔不痛
雅鲁藏布江歌
爱上了这条自在、野性而决绝的江
爱上了两岸的原始森林
哪天，城市容不下我
或者我容不下城市了
就来这里，不用赶集
每天吃江鱼、松茸、虫草和雪莲花
我喜欢孤独，胜过人群
每天对着雅鲁藏布江说话
对着石头说话
我会养一头小棕熊
每年金秋，我会翻三座雪山，赶一次集
我害怕孤独
胜过人群
悬崖歌
多少年了，悬崖始终没有退让
只有胆小的岩羊，认为悬崖是最安全的
只有对面的悬崖，理解悬崖
望着人潮人海的深渊，我是座一米六三的悬崖
你的脸颊
亦有陡峭之美
小麦歌
想念小麦了，想念麦浪推动的云朵和天山
想念麦浪淹没的小路和裙裾
总是这样，在湘西，想念倔强的小麦
在大西北，又想念谦卑的水稻
在酉水岸，想念荒凉和高寒
在阿尔金山上，又会想念老家的渡口和渡船
想念，像水和食物一样，滋养着我的生命
荒原歌
蚂蚁在一分钟后，长成了红岩大货车，呼啸而来
又会在一分钟后，缩成蚂蚁，钻进黄沙
一根白发，不到两小时，就长成了昆仑山脉
两小时后，昆仑山脉又缩成一根白发，被风吹走了
在茫崖沙漠，我变成了赤身的皇帝
二十公里的斜阳，是丝质的晚礼服
沙尘暴过后，又从皇帝溃败成了一个小男孩
找不到玩具，找不到钥匙，找不到姐姐，找不到父亲
还好，落日能承受泪眼，荒原能承受落日
蚯蚓歌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软下来
我愿你是一条蚯蚓
如果一定要把长江比成什么
它像一条蚯蚓，断成了那么多截，依然活着
清澈而平静的水里
蚯蚓总在挣扎扭曲
都以为它在跳舞，没有一条鱼愿意相信
它体内有带刺的问号
繁花歌
骑了整天摩托，没见到一只鸟、一只虫、一根草
风，是唯一的活物
八位女地质队员，在此迷失 半年后，尸体还很完整
没有东西吃她们，她们自己又不吃
陈国莲，陶丽芹，杨新梅，张淑兰，唐子烟
肖春桃，刘黛云，刘黛玉
她们都没留下姓名，这些是我安的
女人的名字带有花香，能让荒原看起来不再那么荒凉
招魂歌
把弓还给琴，把火药还给烟花
把刀还给鞘，把手还给手，把儿子还给妈妈
把鹰还给天，把花还给树枝
把魔鬼还给地狱，把诸神还给人世
把丈夫还给妻子
把肉还给白骨，把魂还给肉身，把父亲还给女儿
雪歌
总以为，雪是安静的，特别是白雪
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悄悄地改变黑夜
悄悄地洗涤人间
直到 2011 年初春，到了虎跳峡
满峡谷的涛声，都是青藏高原白雪的回响
横断山脉
因此断裂
长江歌
背水的母亲，走在最前面，背水的女儿走在中间
小儿子，提着两个水瓶掉在最后
女儿觉得不够，建议再背一回
母亲同意，弟弟开始反对，后来还是同意了
过几天，四川与重庆地区的洪灾，将因此有所缓解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我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烟雨谣
烟雨是有重量的。船，吃水很深
天空，吃水也很深
烟雨太重，白鹭飞不起了
落在船顶上歇脚
本来去凤栖寨捕鱼的它，往吴家寨赶场去了
水井谣
像那口深井，抱着那点星空不放
水，微微地颤了一下，你知道
有人双膝已经着地
水又颤了一下 你知道，有人额头已经着地
水在不停地颤动，你知道，有负重的人，在连夜赶路
铁谣
土壤那么红，因为含铁量高。喝杯酒，说句谎
脸那么红，证明你身体里含铁量很高
父亲的锄头，最终埋葬了父亲
骨头，始终硬不过铁
白岩寺的铁钟，总让你想起，锄头敲在黄狗头颅上的回响
玻璃谣
跺脚，比画，大声地喊，他们认为你在跳舞
你和他们，隔着一层钢玻璃
只有一个人停下了，她看到了你在玻璃上哈气
你在玻璃上用手指写诗
你送的玻璃，她至今认为是钻石
石头谣
捂住腹部，蠕动的，医生说是结石，你怀疑是舍利子
塑料时代，你也在怀疑石头
怀疑只会有石头，倒下去，铺在路上
不会再有石头站出来，成为碑
你跪下的冈仁波齐圣山，是座六千六百五十六米高的碑
深山谣
高山、深壑和古木，都无法阻挡强壮的穿透力极强的水泥路
从遥远的都市，钻进这个静美的山谷
几年后，水泥路却败给了青苔、桐花和松针
又变回了软泥路
没有撤走的水泥砖收票处，已被葛藤五花大绑，门都推不开
蕉溪谣
我不累，但我停下来了——好人应该
向好山行注目礼
我不累，躺下来，是不想浪费
又宽又长的木椅
睡醒了，迟迟不走
是不想浪费了手指一样的风
我不脏，但我脱了衣服
游一游，洗一洗，是好人对好水应有的尊重
身似玄铁，心如琉璃
——刘年新诗集《世间所有的秘密》读后感
谷玲玲
当那些日常熟悉的汉字，某天突然以一种异质的排列、分行、组合出现在面前时，一见惊诧，再见击节，真是一种奇特的遇见。
一直以为诗歌只是锦上添花事，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直至读到刘年老师的诗歌，才明白，诗歌，也可以雪中送炭，慰藉心灵，甚至令人潸然泪下，得到救赎。
这些苍凉又滚烫、简洁又厚重的诗句，像泥里开出的花，石中蹦出的火，令人震撼不已。我认为，刘年赋予了新诗旺盛、狂野的生命力，他将诗歌化繁为简，去芜存菁，直击生命和灵魂，他在以微薄之力重塑着诗歌的济世功能。诚如他所言，诗歌，是人间的药。
半生归来，刘年最近将他的诗歌进行归纳整理，精选出新诗集《世间所有的秘密——刘年诗歌自选集》，用以总结自己前半生的诗歌创作。这位来自泥土的中年汉子，一位风尘仆仆骑行在苍茫大地的骑士，愿意给人间留下这本倾注心血的虔诚之作。
眼里尚有泪水，世上已无经书
刘年是一个真正用生命写诗的人，读刘年诗歌，就是读刘年本人。
刘年，湖南湘西永顺人，曾在生活最底层苦苦打拼，尝尽世间冷暖。因着深入骨髓的热爱，他不管不顾地在诗歌道路上一意孤行。多年来，他避开热闹的人群，独自骑着一辆摩托车，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跑遍了中国大地，到过高原、峡谷、戈壁滩、无人区、大荒漠，走过玄奘取经路，历经无数生死。他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对人生有着更为透彻的感悟。于他而言，死生不重要，面子不重要，别人的眼光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做到极致。他有一首诗叫《如果死在路上》：“唯一会来找我的，肯定是你/眼泪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毫无意义/看啊，重型卡车碾过的塔里木河床，是我/注视你的天狼星，是我/隐居在沙漠里的蜥蜴，是我/你转过身时，用风雪拥抱你的北方/也是我”。他是怀着殉道精神去行走，去写诗的。他说，摩托车上有风和阳光，比坐在轿车里更接近自然，接近生命。原本肤色黝黑的他，风吹日晒，整个人成了一块玄色铁疙瘩，他骑着摩托车，像山鬼骑着黑豹一路狂奔，一骑绝尘。
刘年就像竹林七贤里打铁的嵇康，除了没有嵇康帅，一样地特立独行，不与世俗妥协，遵照内心而活，说真话，做真我，不赞美邪恶。诗如其人，独一无二的行吟方式，铸就了刘年诗歌鲜明的辨识度，他就像武侠世界里的奇侠，自成一派，独树一帜。
刘年的诗可以学其精神，但不可复制，不可模仿，你一模仿就走样。就像你可以学习模仿“唐宋八大家”里的曾巩，甚至韩愈，但你永远模仿不了苏东坡。
你也不模仿不了刘年。
刘年是一个可以把闹市过成深山，把荒原、星空当成尘世烟火的人。唯有内心平静、强大的人，才可如此。
外表有多坚硬，内心就有多柔软。读过刘年的成名作《写给儿子刘云帆》，你就会明白。决绝的背后是深情，痛的背后是爱。他说过，他诗歌里的痛，有百分之七十来源于这片深爱的土地。
诗歌，是刘年对生活的绝地反击。
纵观刘年的诗，有写底层小人物的，有写河流山川的，有写鸟兽虫鱼的，有写故乡的，有写他乡的，有写旅行的，有写历险的，有写梦想的，有写愤怒的，有写亲情友情的，总共加起来，写的就是生命，爱和希望。
他说：“将左言右寺的诗字，理解为语言的寺庙，太合适了”。诗歌，是他的宗教。向死而生，向死而写。作为诗人，刘年一直有着强烈的使命感。他追求的目标是，人诗合一。最近，他在王村的集市上，和卖瓜果蔬菜的小贩蹲在一起，摆摊卖诗（诗集）。他说他的人，要配得上他的诗。看来他是在“人诗合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于他而言，诗歌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或者说，他要以诗歌对抗生命的虚无。
走遍千山万水，眼里尚有泪水，世上已无经书。诗歌是刘年的宗教，他愿意为她耗尽一生，为万物喊魂，为天地立心，为世人祈福，为时代治病。即便最终一无所获。
悲悯万物，诚心写作
诗人应当站在弱者的一方，这是刘年的一惯主张。
秉持良心写作，他拒绝伪抒情、喊口号，拒绝装腔作势、晦涩隔膜。他的诗是倾诉，是交谈，是低语，甚至是梵音。他认为诗歌“可以像倾诉一样，让世界安静下来。”而我们的世界，有时候过于暴躁了。
诗歌是无用的，它比檄文无力，但它又比武器无畏，可以兵不血刃。项羽的士兵听到四面响起楚地的民歌，便丧失了战斗力，刘邦一举获胜，从此开启大汉王朝。
悲悯情怀，一直是刘年诗歌的主旋律。且看《春风辞》：“快递员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拆//坟地里，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人间”。
以送快递为生的民工老王，最后被别人快递回了老家，漂泊了一辈子，最后死也死在异乡。这平静的叙述，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涌动着巨大悲伤。这是底层小人物的真实写照。老婆一层一层拆开裹着丈夫骨灰盒的包装，这里没有写流泪，没有写哭号，只写植物松开了拳头。仿佛一声叹息，挣扎一生的人终于放了手，无奈而认命。最痛的哭泣是无声的。万物有灵，春风有悲悯，像巨大的舌头舔舐人间，给悲苦的人以安慰。曾经看过央视《动物世界》的一个镜头，一只小熊被豹子袭击，满脸是血，生死关头，熊妈妈赶来，吓跑豹子，脱离危险的小熊扑进熊妈妈怀呜呜叫唤，万般委曲，熊妈妈就伸出舌头一遍遍舔舐受伤的小熊，小熊得到安慰，情绪渐渐平复。此诗将春风形容成舌头，用最原始的方式抚慰人心，想像新颖又十分贴切。
在刘年的笔下，世间万物皆慈悲。《汪家庄的白杨》是我极喜欢的一首：“起风了/水柳在摇，椿树在摇，棠棣在摇，板栗树也在摇/有鸟窝的白杨，摇动幅度最小”。这平白如话的极短篇，如一阕小令。树在风中摇摆，原本并无情感，然而，因为托着鸟窝，一棵白杨树有了慈母般的柔情，怕惊动小鸟，更怕倾覆小鸟窝，努力减小摇动幅度，呵护微小生命。这时，植物也有了人性的光芒。
诗歌《王永泉》，写王永泉三年来坚持送周立萍做透析，“病友批评他，别让母亲坐摩托了/日晒雨淋，一大把年纪了，谁受得了//他说，没办法，要赶回去烤烟，又没有班车/他压低了声音，又说，她是我的老婆，不是母亲”。生活处境如此艰难，男人还照顾着妻子的尊严，小声向别人解释她是妻子。一个体贴入微的贫苦男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刘年写了很多这样的小人物，处处体现出悲悯情怀。如：《酉水祭》：“一生不肯上岸的老李，去年终于上了/七十九的他，埋在对岸的杜家坡//老伴继承了他的船/也继承了他的孤独//一个人的孤独，比两个人的还重/不到一年，船舱已经破了，船尾开始漏了//孤独看起来非常重，她摇橹的身子，压得很低/像在给酉水磕头”。这种不动声色的叙述，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力，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位凄苦的老人磕头似地摇着橹。
还有《空歌》：“给穷人以尊严，给自己以救赎，给鸟儿以天空/买鸟的女人，接到手，就放了//一只接一只，鹦鹉拍着华丽的翅膀/越过头顶，越过瓦顶，只留下空空的天空//卖鸟人接过钱，数完了之后，才说/离开笼子，它们活不过三天//活一天，得一天；得一天，是一天/两手空空的女人，还在仰望//一般，只有笼中的鸟儿，才会那样久地望着/空空的天空”。这个女人是谁，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不禁引人深思。可以肯定的是，女人毫无自由，但她仍努力地活一天，得一天，是一天，悲观但不绝望。
尤喜《我喜欢粗糙的陶胜过精致的瓷》：“做一只陶罐真好，会被那个女人抱走/陶壁，吻合腰线//装一罐清水，在菜地边/白天浇苦瓜，晚上，养一只丰满的月亮//落雨的日子，她会把我抱进屋里，装紫薯酒/酒喝完了，我一直空在那里//邻居，会拿我来装她的骨灰”。此诗描写了一个十分孤独的女人，独自一人清苦地生活，女人必定美丽，因为曲线型的陶壁吻合她的腰线，她的体形凹凸有致，婀娜多姿。她种苦瓜，寓意生活之苦，但她无疑是热爱生活的，她会用陶罐装满清水养一只月亮——这虚无缥缈的美好之物。她酿酒，开心的时候喝，难过的时候，也喝，这千杯的酒啊，装着几多愁！多么孤独啊，没有一个人陪伴，唯一的陪伴是一只无声的陶罐。活着时，陶罐是工具，她死了，陶罐成了她的归宿——她的骨灰装进了陶罐。而帮忙做这些的，只有她的邻居，她没有一个亲人了。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她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她的亲人是怎么失去的？这些诗里都没有交待，因此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此诗前三段的描写，有淡淡的美好，最后一句落差，形成一种巨大的悲剧美。但整首诗里，没有一个悲伤字眼。
还有“神啊，什么时候才能背完这沉重的水/晒盐的女人下江底背卤水，一天往返五十回”。（《盐歌》）《英雄》：写像西西弗斯一样的秦大娘，“每天推着儿子，去朝阳医院”。而在自传体组诗《我在水泥厂的日子》中，则记录了作者和同事苦苦挣扎的工作经历。
这些坚韧的小人物努力着，挣扎着，从未对生活放弃。他们草芥般顽强地活着，是底层人民的代表和力量。
写这些苦难，意在疗伤。有人说这样写是无用的，但刘年相信是有用的，哪怕作用微乎其微。正如他诗里写道：“父亲坐在石头上，用手锤，敲木鱼一样敲/他说，每一锤都是有用的/二十分钟后，巨石像桃花一样裂开了”。（《林芝五月桃花开》）
人间烟火里生出的禅思
“禅是一枝花。”刘年诗歌另一个特点，从人间烟火里催生出禅意和哲思，诗句晓畅如话，自然简洁，又寓意深刻。
这里首推《游大昭寺》：“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此处，使用了对比，转折，夸张，象征等诸种手法，既生动形象，又充满禅意与哲思。人生就是一场修行，生活处处是道场。喇嘛和诗人，其实是同一种人。
《离别辞》也是我极喜的一首。两亩水在白岩寺空着，像一方缩小的天空，波光粼粼又空空如也。为什么是白岩寺？而不是某个隐秘的村落？“你”去寺院做什么？还要“种上藕 ”，这显然不是一时兴起小住几日，而是长住。在寺院长住，不是修行，就是皈依。“有时看你，有时看莲。”其实，全都是看“你”，看莲不过是看你的借口。莲花处处有，而你，世间唯一个。“我不带琴来，雨水那么多。我不带伞来，莲叶那么大。”这里的琴虽然没有真正出现，但是琴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在中国，自古而来琴是君子之器，琴曲弹与知音听。原来这个“你”，是诗人的知音。他们同样品行高洁，遗世而独立。或者可以这样猜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这里的“你”，不过是诗人另一个自己。
《风溪》：“女人在上游洗尿布，老和尚在下游洗袈裟//女人端起塑料盆，要去下游/老和尚阻止了：'尿布，是小一点的袈裟’//他们走后，来了一群麻鸭，洗脚，洗嘴，洗翅膀”。风溪慈悲，我佛慈悲，万物慈悲，便可众生平等无差别。
《甘南· 繁花》：“白云不动，它就不动。一头吃过繁花的牦牛，懂得了审美”。这一首，画面感极强，天地之间，白云、繁花、牦牛成为主人，此诗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
《纸命》：“你握着笔，像林教头/握着他的矛/翻过来发现/纸的背后，另一个自己/把纸，当成了盾牌”。此诗充满辩证哲思。诗人像左右手互搏的周伯通，写诗也是在自我厮杀，胸有万壑，刀光剑影，千军万马，落在纸上，又成了凌波微步，举重若轻。
“到了不二门，猛洞河，就静了下来/水底，有淹死的菩萨”“到了观音岩，猛洞河就停了下来/悲欣交集——刻在岸上的字，也刻在水上”。（《不二门》）坚硬的，沉了底；柔软的，反而不朽。
《雕塑》：“雕塑家出了车祸/受害最深的/除了老年痴呆的母亲/还有那块大理石/作为一块石头，它已经不完整/但又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勇士/于是，草坪上，总有一个人形的东西/在石头里挣扎”。每个人活在世上，都在无奈挣扎。而束缚自己的，往往正是自己。囿于当前的舒适区，灵魂想跳出去，身体却无力挣脱。
《水滴》：“水龙头坏了/北京的水滴，和白岩寺的一样/呈㮋圆形//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我终会离去/像一滴水/离开你的眼”。这里的句子太过精彩，星光不溶于夜，水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永顺城》：“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这首诗的写法十分大胆创新，可能不太讨喜。其实，读诗是一种主观感受，就像找对象，我之蜜糖，彼之砒霜。不喜欢这首诗的人会认为句子过于单调，其实这里的句子一直在铺陈，蓄势，像一丛丛影子，一个个回声，只为突出最后轰然的一句：“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面对拥挤的人群，竟然找不到一个知心的人说话，人心隔膜，有如铜墙铁壁。这个世间，人是多么孤独，然而，谁又不孤独呢？
异域风情，瑰丽之作
作为一名行吟者，一个走遍中国的骑士，描写异域风情必不可少。行走，是刘年取之不竭的素材。其实写他乡，也是写故乡，也是写诗人自己。内心有什么，眼中见什么。
特别是这首《陇上行·莫高窟》：“用画曼陀罗的笔，画你的眉毛/画飞天的时候/你抱着琵琶，轻轻地跳/用你的胭脂，画袈裟；用你的笑容，画菩萨/洞外，菩萨用白雪，涂改着黄沙”。此诗把敦煌壁画的质感与灵魂都刻画出来了，有形，有色，有动感，有声音，壁画中的人物仿佛活了过来，无比瑰丽而神奇，写法独到，精彩绝伦，令人惊叹。
《出塞歌》：“带回了塔克拉玛干的沙尘少许，在肺里/带回了昆仑的阳光，在脸上/仔细的话，你能从我的眼里，看到星星峡的月光/能从我的安静和孤独里，看到天山的雪”。这里不写去过哪里，只写带回了哪些，从侧面展示出骑行过程的艰辛和所见风景的雄壮绮丽。
《玛旁雍错》：“趴下来，牦牛一样喝水/喇嘛说，喝一口玛旁雍错的水，可以看见前世/看见了，我的前世是一朵云/难怪，这一生，总也停不下来//喇嘛说，喝两口，可以看见来生/又看见了，来生，是座雪山/难怪啊，我那么迷恋高原的星光，那么担心尘世的烟火”。此诗巧妙地借喇嘛之口，反映了诗人内在个性：孤独、倔强，爱自由。
《星星峡》：“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遇到了第一个人，而且是活的/这位得道的高僧，忍不住抱着对方，痛哭流涕/也是在星星峡，风，抱着我不放”。一个不畏艰险，长途跋涉的苦行僧形象呼之欲出，在这里，诗人与玄奘已没有区别。
《顺从时间》：“左进右出，顺时针参观扎什伦寺/从天葬台进，从宗堆出，顺时针转冈仁波齐/老太太顺时针摇着转经筒/出现了高原反应，决定慢下来/我们顺从时间/时间顺从雅鲁藏布江”。其实，万物，都顺从时间，谁也逃脱不了。
还有《大西北》《巴音布鲁克草原的牧歌》《苍凉辞》《骆驼谣》《甘南》（二首）、《青稞颂》《牦牛颂》（四首）《内蒙古行》（三首）《大西北》《若巴溪》《风居住的地方》《河西走廊的长城》《藏羚羊》等等，如一幅幅展开的旖旎画卷迎面而来。
挚恋乡土，我歌我来赋
刘年开创了一种独特的歌谣体现代诗歌，这类诗非常适宜传唱。他的朋友老董——一个嗓音沧桑的独立歌者，常常弹着吉他吟唱刘年的诗歌，我听过很多首，非常有韵味。
尤喜《船事》，它如一首动人的歌谣，朗朗上口，意蕴隽永：“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群山/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时间//晚上放卡，早上收/船头煮鱼，香两岸//我的船/挂着整条河流/唯一的帆/招风、捕风、驭风的技艺/在别处已经失传//里耶，洗车河，碗米坡/王村，凤滩/乌宿，浦市，柿溪，仙人湾/故地，就是故人/隔段时间/得去看看”“我信任水/胜过岸”。这样的诗句，有如清水洗过一般，干净透明。
还有《水赋》：“什么看不透/去看看水/什么都看透了/去看看水”。刘年尤其喜欢水，家乡的酉水、澧水都是他亲密的伙伴，没事他就去看望它们。所以，这本新诗集，其实全名原是《世间所有的秘密，在水里》。可见他有多么喜欢水，信任水。
还有《王村》：“过些年，我会回到王村的后山/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喜欢土地的诚实，锄头的简单，四季的守信/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我会迎风流泪/有是候，是因为吃了生椒/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提着拉杆箱/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这里的笔触十分温情，王村似乎成了世外桃源。他把自己的余生安排在了这里——他的岳父母生活的地方。
《童谣》：“是谁偷走了我的糖果/从此，生命中的苦，越来越多//是谁抢走了我的小妹/从此，再也没有人/一天到晚地来找我//是谁哄我睡的，叫也不叫我/一个个都走了，叫也不叫我//把故乡带走了/也不叫我”。亲人离去，令诗人痛彻心扉。远离了故乡，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孤独无助。
《春泥歌》：“大地软下来了，什么都可以穿透它/瓜秧、豆苗、草叶、竹笋、蛇//什么都可以在上面写诗/鸡爪、狗脚、鸭掌、牛蹄、猪蹄/不知名的鸟迹，大大小小的鞋印/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圆滑，有的深刻/一串赤脚，鱼群一样，上了田埂/跟着老农和他的水牛，游进了小溪//大地软下来了，青蛙跳起一米多高，都摔不痛”。我们通常把大地、泥土比作母亲，这里没有，诗人写春泥软下来了，其实是写大地的柔软之心，它的慈爱都聚在“软”这个字眼上了，什么都可以穿透它，伤害它的，跟它撒野的，调皮捣蛋的，它都一概不计较，它永远那么宽容、慈爱。“一串赤脚，鱼群一样，上了田埂”，非常生动，仿佛这些字句都变成了小鱼，跃出纸面，游入水中。而那只调皮的青蛙，跳起一米多高，也摔不痛，多么灵性可爱。诗人在这里表达出了对土地深沉的爱和感恩之情。
此外，诸如《湘西》《乌宿歌》《哦，湘西》（七首）、《烟雨谣》《田园交响曲》（七首）、《胡家村记事》《回故乡》《凤滩歌》《船歌》《水赋》《沅水》（四首）、《澧水传》（组诗九首）、《王村渡》《猛洞河》《桐溪谣》《阳戏》《渔歌子》《苦竹河小调》《北门冲》（五首）《武陵山中的小木屋》等等，都是诗人为家乡献出的赞美之歌。
关照生命，犀利又柔软
太平盛世也需要军队和医院，太平盛世也需要医生和诤言。刘年诗歌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强烈的批判性和忧患意识。这些诗歌读来有的痛快淋漓，有的温柔似水。
例如《尖锐辞》：“作为一把刀子/我看谁都不爽，看什么/都觉得多余”，“作为一把刀子/什么都想深入/什么都想挑破”。再如《马歌》：“想买一匹马/等红灯变绿，策马出城/他们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我像马一样，看他们”。这里的每个字都犀利无比，像金属一样，发出铿锵之声，生动传神地刻画了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倔强诗人形象。
再如《石头颂》：“在石崖下避雨，因为实在找不到屋檐//在石崖下睡着了，因为相信石头/不会为难一个相信石头的人//身负巨石，要不然背不会这么驼/胸怀巨石，要不然，口气不会这么硬//石头是慈悲的，要不然/人们不会找它做菩萨//要不然，那次破的，不会是两尺外的落石/而是那颗换了发型的头颅”。这些石头，比冷硬的现实慈悲得多。
还有《太平洋》：“一部分精明的水，变成了雪，留在了高处/一部分强硬的水，变成了冰//一部分不可靠的水，被水库关着/一部分善良的水，升入天堂，变成了云//大多数的水，又苦又咸，在海洋里挣扎奔波/种植不开花的海藻，放牧不听话的鱼群，搬运低吼的钢铁”。这里的各种水，比如形形色色的人，将不同人性揭示得入木三分，手法精准而独到。
而针对今年大象北上的热门事件，刘年写的《大象穿过城市》更有一种委婉的力量：“才进入峨山市区，昆明就感到了震动/不要怕，我们不会要你们的城市，贫瘠而难看的城市//不管交警，不管红绿灯，不管电子眼/我们听妈妈的，妈妈听老祖母的/老祖母说，带我们去她老祖母的老家去看看//看见没，这才是好的团体，弱小的始终在中央，不让掉队/这才是正确的速度，你们，每个人都超速了”。这首诗以温和、温情的笔调，反映了一个犀利的主题，不仅揭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现状，更深刻寓意社会秩序。一个公平公正健康的社会，是强者保护弱者、前者带动后者共同进步的社会。
《悲歌》则是刘年发出的“天问”：“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惭愧，北斗七星，我只联想到勺子，也从没把它和弯曲佝偻的身子放在一起，提出疑问，为什么人间仍有如此深重的悲苦？这些悲苦，不容忽视。
还有《昆仑山上的致辞》：“海拔五千五百六十六米，我站的地方/比所有的主席台都要高，请安静下来/我想说三点//一、别老想囚禁我，你们不是棺材/二、不需要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新，那么快/你们需要的是忏悔、宽恕和审美/三、你们把手机显示屏，当成了苍天”。以及对应的《在海南霸王岭领奖台上的致辞》“喜欢这个奖杯。诗印在有机玻璃上/有了重量，也有了硬度。哪天再受欺负了/我可以用这首诗来还手”。诗，是有力量的。此时，诗歌可以成为武器。
刘年写道：“如果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愿不愿意，作为祭品/换取这片土地的/诚实和公正/扪心自问，我会说'我愿意’”。（《戊戌年晚春的抒情》）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敏锐捕捉，诸神在细节中
刘年的诗摒弃大抒情，专注细节刻画。这些细节，造就了大量令人惊艳不已的句子。他简直将现代汉语之美发挥得淋漓尽致。忍不住在此罗列一些，挂一漏万：
“烟雨是有重量的。船，吃水很深/天空，吃水也很深”（《烟雨谣》）
“生气的人，要当晚安慰，剥出的笋，要当晚煮熟/否则，会在一夜之间老去”。（《采春笋的三个注意事项》）
“多少年了，悬崖始终没有退让//只有胆小的岩羊，认为悬崖是最安全的/只有对面的悬崖，理解悬崖”。（《悬崖歌》）
“至少/还有一条路/尾巴一样/默默地跟着你”，“洪水涨到了油箱/它驮着你冲过激流的样子/像极了冲过/鳄鱼河/也要迁徙的角马”。（《摩托车赋》）
“纸上有深雪，一千多平方公里/每一步，都须小心，纸上有悬崖，有十面埋伏/字，是留给追捕者的足迹”。（《纸歌》）
“通过思念，我会把走失的人/再找回来；通过思念/我会把爱过的人/再爱一遍”（《水手歌》）
“鹰出现了，鱼群对天空，肃然起敬/鹰开始俯冲，湖水慌乱”（《鹰歌》）
“铁的悲哀，莫过于挂在墙上，独自生锈/锈，是一种病”（《铁歌》）
“上一次，离天这么近/还是在父亲的肩上//在这里，鹰，依然掌管着天空”。（《羚羊走过的山冈》）
“蚂蚁在一分钟后，长成了红岩大货车，呼啸而来/又会在一分钟后，缩成蚂蚁，钻进黄沙/一根白发，不到两小时，就长成了昆仑山脉/两小时后，昆仑山脉又缩成一根白发，被风吹走了”。（《荒原歌》）
“母熊呼叫掉队的小熊/如同一个大词在召唤一个小词/小熊一颠一颠地跑过去/雪地上出现了一行诗/中途摔了一跤，滚了两圈/那行诗，出现了停顿和转折”（《大兴安岭的抒情诗》）。
“现实太硬，剑，有必要虚构它削铁如泥”（《虚构》）
“给篱笆打桩时，趁机把影子钉在了地上/一生都想摆脱它”。（《阴影》）
“还想做个土匪/独霸这方山水//赋税不许进来/风光不许出去”。
……
这些惊人的句子，惊人的想象力，实在令我望尘莫及。
喜爱的事物自带光芒
不可否认，刘年的有些诗写得也不够完美，甚至立意一般。这很正常，一个长期创作颇丰的诗人，不可能首首经典，就连他自己也对很多诗歌不满意，一再修改。
想起席慕容的诗：“我如金匠 日夜锤击敲打/只为把痛苦延展成/薄如蝉翼的金饰”。刘年自称自己是铁匠，也像打铁一样不停打磨诗歌。平时写了改，二十多年前的也改，已发表的改，出了书的也改，公众号上发出的，过段时间仍然会改。有的改满意了，有的改死了，有的改废了，还有的放着等以后再改。我把这本《世间所有的秘密》与他此前两本诗集《生命为何苍凉如水》《楚歌》进行比较，确实很多地方精心修改过，例如《火赋》《广陵散》修改较大。《黄叶村的雪》改过多次，原先比较长，一改再改后，最后定型成简短的五句，充分体现了诗人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还有一些体裁相近的诗，刘年进行了整合，使之成为组诗，更加完整厚重。如《田园交响曲》（七首）、《澧水传》（组诗九首）、《北门冲》（五首）、《内蒙古行》（三首）等等。
不修边幅、衣着随意的刘年，其实是有精神洁癖的。他不容许他的诗歌有一句废话、一个多余的字。写诗或改诗的时候，他可以忘掉一切。他可以自己关在屋里十几天不下楼。他说，他修改诗歌，诗歌也在修改着他，大多数的修改，是做减法，减掉冗长、做作，减掉戾气、恨意，减掉暗器和毒素，让诗歌往简洁、自然、野性、隽永方向去。
由此可见，这个身似玄铁的粗糙男人，其实有着极其细腻柔软的内心，如琉璃般纯净、纯粹，甚至是孩子般的晶莹剔透。
所以，他下辈子还要当诗人。“拿皇冠，换我诗人的头衔，都不干”，他认为，“诗人可以去做/上帝曾经做过，但又没有坚持下去的事情/赋予丢弃的事物，以光芒/赋予沉默的事物，以倾诉，甚至召唤/赋予失魂落魄的，以灵魂/赋予漂泊的灵魂，以骨肉、体温和力量/赋予绝望的，以希望”。（《下辈子还当不当诗人》）我想，这正是刘年写诗的初衷。
喜爱的事物自带光芒。你这样爱着人世，也自带光芒。
最后说句题外话，刘年的散文，我一度认为超越他的诗歌，他的散文集《独坐菩萨岩》，我初读之后仿佛被敲了一记闷棍——就是，被震撼到了却说不出来，你若想确切知道什么感觉，最好亲自去读一读。近期刘年在公众号上发了一些游记散文，都是最新出炉，向我们描摹了一个中国版的《瓦尔登湖》，清澈如水，韵味隽永，带着生命的感悟与哲思，还有几篇写出了小说的味道。很期待他能出本新的散文集。这样清新的笔调，简峭的句式，令我又想到他的大文豪老乡沈从文。
2021.10.20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