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赠书|“公认最好的汉学家”浦安迪《中国叙事:批评与理论》

《中国叙事:批评与理论》由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和比较文学系教授浦安迪(Andrew H. Plaks)主编,召集了高友工、芮效卫、欧阳桢、何谷理等(包括他本人)12位欧美代表性的汉学家,系统考察了中国从《左传》、六朝志怪,到《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的叙事作品,用叙事学中的各种概念、理论、视角来考察与剖析中国叙事文学的结构特点、视角特点与深层的中国审美精神与宇宙观的内在联系,读来既令人时时有豁然之感,也令人深觉文学研究的乐趣所在。浦安迪同时也意在为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建立一种属于中国小说美学的叙事方法论。

芮效卫 :《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

1644年,金圣叹(逝于1661年)出版了他的批评本《水浒传》。虽说对白话小说的简单评点早在16世纪下半叶便已出现,金圣叹这部作品的受欢迎程度却是前无古人。同时,它也开创了一代风气,所有重要白话小说的批评本随之纷纷问世。从17世纪晚期到20世纪20年代,最为流行的白话小说但凡出版,几乎都带有评点,而且完全有理由相信,读者的阅读方式受到点评者观点的影响。大量紧扣文本的批评不但深刻地影响了现有作品的理解与欣赏,也影响着新作品的创作。然而即便如此,除了金圣叹的批评作品和脂砚斋对《红楼梦》的评论,重要小说的评注都未获得认真的研究。

我相信,这些遭到忽视的批评作品数量巨大,值得我们认真对待。若不打算简单地将西方文学研究中演化出的概念强加到一个异域文学传统的作品上,我们便有责任了解历史上影响中国小说阐释与创作的诸种批评概念。这个被忽视的传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便是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大约作于1666年至1684年间,但迄今为止,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笔者一直在探究这个令人困惑但值得研究的课题,下文可看作对该工作初步进展的汇报。

▲《皐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张竹坡何许人也?我们甚至连他的身份都有无法确定,因为“竹坡”只是号而不是名。我们仅知道,他大约是彭城人,彭城即今天江苏省北部城市徐州的古称。他也许是安徽省歙县人张潮同父异母兄长的儿子。张潮在17世纪下半叶居于扬州,是杰出的作家、刻书家、艺术鉴赏家。

张潮出版的众多著作中,有一部趣味盎然的文集取名《幽梦影》,记录了他论生活艺术的格言。出版前,这部著作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友人中流传,以征求众人意见。其朋友圈里有许多当时极负盛名的作家、艺术家和鉴赏家,该书出版时,他们对张潮原书中格言的评点,以及对彼此评点的评论,都收于书中。其中有个叫张竹坡的贡献了83则评论,数量超过其他任何人的两倍,他曾说张潮是他父亲的弟弟。他的评论富于智慧,明显对白话小说了若指掌,喜爱有加,表现出的生活态度与张竹坡《金瓶梅》点评中的如出一辙。没有理由怀疑它们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事实上,还有更多一锤定音的证据。张竹坡在《幽梦影》中评论道:“注书无难,天使人得安居无累,有可以注书之时与地难为耳。”其后他又道:“我为刻书累……”这当然指的是他的点评本《金瓶梅》,因为在世人眼里,《金瓶梅》是一本淫书。1687年,康熙皇帝下诏,严禁刻印淫秽小说,也许这便是他刻书时遇到麻烦的原因所在。

我们不清楚张竹坡的生卒年,但他告诉我们,注书时他26岁。因为首次提到他的作品是1684年,可以推断,这部点评本完成于17世纪80年代初,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出生于17世纪50年代。此外仅有的一条信息来自刘廷玑写于1712年至1715年间的一句话,他告诉我们,可惜张竹坡天不假年,死后其点评本《金瓶梅》之印版抵给王天舆还债,被王天舆烧毁。所幸这部作品已广为人知,焚书的恶劣行径并没能阻止它的流传。

▲《皐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紧扣文本,与其他点评者的批评实践有所不同;前者注重文本的结构统一性,后者则关心讽喻的阐释、主题的道德价值或者对文学效果的主观欣赏。所幸的是,我们能够看到,张竹坡自陈其方法如何有别于大多极具影响力的前辈。他在其点评本的凡例中写道:

“《水浒传》圣叹批,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书刊数十回后,或以此为言。予笑曰:《水浒》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传,虽有穿插,实次第分明,故圣叹只批其字句也。若《金瓶》,乃隐大段精彩于琐碎之中,只分别字名,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彩也。”

在另一处,张竹坡告诉读者其创作点评之动机,以及点评之法:

“然则《金瓶梅》,我又何以批之也哉?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闲窗独坐,读史、读诸家文,少暇,偶一观之曰:如此妙文,不为之递出金针,不几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哉!久之心恒怯焉,不敢遽操管以从事。盖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不禁望洋而退。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遗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拮构,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以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之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我虽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书之法,不尽备于是乎!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

张竹坡至为简洁的批评观点,都见于那篇题为《<金瓶梅>读法》的文章中,该文由108则标有序号的短言构成,是这部点评庞大导论的一部分。接下来,笔者将遴选这篇文章中有趣的段落,让作者自己发言。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在兹堂本)

首先,张竹坡不似其他众多评论者那般,忙于猜测《金瓶梅》作者之身份,或者将其内容视为真人真事。他言道:

“且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概置不问。即作书之人,亦止以'作者’称之。……近见《七才子书》(即毛宗岗点评本《琵琶记》),满纸王四(有种说法,《琵琶记》是写来讽刺一个叫做'王四’的人的,因为'琵琶’中有四个'王’字。),虽批者各自有意,而予则谓何不留此闲工,多曲折于其文之起尽也哉?”

张竹坡的评点针对的不是将小说当作消遣的一般读者,而是将创意写作当作严肃艺术形式的潜在作者。关于这点,他有如下的说法: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止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

“人想其创造之时,何以至于创成,便知其内许多起尽,费许多经营,许多穿插裁剪也。”

“看《金瓶》,把他当事实看,便被他瞒过,必须把他当文章看,方不被他瞒过也。”

“看《金瓶》,将来当他的文章看。犹须被他瞒过;必把他当自己的文章读,方不被他满过。”

“将他当自己的文章读,是矣。然又不如将他当自己才去经营的文章。我先将心与之曲折算出,夫而后谓之不能瞒我,方是不能瞒我也。”

“《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

“谁谓《金瓶》内有一无谓之笔墨也哉。”

“《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当于其下另自分注也。”

“此部书总妙在千里伏脉,不肯作易安之笔,没笋之物也是故妙绝群书。”

“读《金瓶》,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子弟会得,才许他读《左》《国》《庄》《骚》《史》、子也。”

“读《金瓶》,当知其用意处。夫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处,方许他读《金瓶梅》,方许他自言读文字也。”

“未读《金瓶梅》,而文字如是,既读《金瓶梅》,而文字犹如是。此人直须焚其笔砚,扶犁耕田为大快活,不必再来弄笔砚,自讨苦吃也。”

上引数则表明,张竹坡点评的整个着力点,在于努力证明,《金瓶梅》乃精心构造的有机整体,每个细节,即便单看并不重要,都对整体有所贡献。他坚持认为,除非读者尽力厘清每个语言细节、事件细节、结构细节对总体效果的功能贡献,否则便无法充分认识作者的成就。

由此看来,批评家的任务是创造性的。他必须通过分析构成作品的诸种元素、确定它们履行的不同功能、证明它们合为整体的方式如何赋予整个作品以力量,来完成对这部作品的再创作。

碍于有限的篇幅,笔者无法大量引述张竹坡的导论或评点,而且它们大多涉及《金瓶梅》的具体细节,这些都是读者或许比较陌生的。然而,下面笔者将列出某些构成元素、功能、整合手段,对于它们,张竹坡做了有趣的评点。

构成元素包含词汇、姓名、双关语、隐喻、象征、主题、主旨、诗词、歌曲、笑话、戏剧化表演、对话、人物、陪衬、背景、情境、片段、章回、次要情节以及总体情节。上述元素的功能计有导入、准备、预塑、预言、揭示、发展、过渡、概括、总结、人物刻画以及评论。整合手段包括时间处理、人物时空分布、每回中两个平行或对立片段间的并置或交织、各个独立片段之间的吻合、相关重要主题、情境或片段的递增性重复,以及对立主题的周期交替模式。

谈及自己的作品,张竹坡说:“虽不敢谓能探作者之底里,然正因作者叫屈不歇,故不择狂瞽,代为争之。且欲使有志作文者,同醒一醒长日睡魔,少补文家之法律也。谁曰不宜?”

▲《皐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笔者希望上述所言足以说明张竹坡作品的特质与重要性。在不远的将来,笔者计划将《<金瓶梅>读法》全文译成英语。据我所知,这篇文章是汉语世界中最接近小说诗学的作品。虽然他的阐释有时看似判断有误、牵强附会、过于工巧,但笔者相信,其方法基本上是正确的,而且总体看来,就我所知,在以任何语言评论中国小说的实践中,没有哪种批评比他对《金瓶梅》的分析更有深度。

学者经常指出,《红楼梦》显然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笔者想说,《金瓶梅》对曹雪芹的影响不止通常认为的那样,几乎可以肯定,他读过张竹坡的批评本,且在《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深受其小说技法观的影响。张竹坡点评《金瓶梅》时彰显的构成元素、功能、整合手段,在《红楼梦》中都非常突出。两本书的高度契合绝非偶然。对于此假设,笔者自信已经发现了确凿的证据,并计划在接下来的研究中沿此方向继续探索。

若此假设不谬,那么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就不仅是对该作品最出色的批评研究和最接近小说诗学的中文作品,而且也对公认为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巅峰之作的创作作出了意义非凡的贡献。我希望,这部被忽视的作品能够得到应有的重视,为张竹坡赢得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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