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卖酒的日子
97年夏天,大学毕业闷在家里。学无所成,工作又没着落,潦倒之中,七尺男儿不得不放下百丈豪情,于是收拾出老屋旁边的一间小厦子,借500块钱做本钱,开起一个无名小卖店——农村方言管这个叫“小铺儿”。
村子距县城四十里,离镇上也有八里,交通不算方便。此前村子里从没有过商店,村民吃的、用的都以自产为主,买东西主要靠赶集。开小店儿,我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我那小铺儿虽小,但农村所需要的东西也大抵齐全。因为本钱小,只好勤周转。烟酒糖茶,食品日杂,油盐酱醋,我整日用自行车驮来载去,一定程度上也丰富了村民的生活。尤其是孩子们,很欢迎我这个大学生叔叔,因为他们可以向父母讨要一毛两毛的零钱“上小铺儿”,吃个冰棍、糖块什么的,而以前,只有在父母带着去赶集的日子才偶尔有这种机会。
虽然赚的钱不多,但卖的东西倒很零碎,门类齐全。我最怀念的,莫过于卖酒这一行。
瓶装酒摆列在简陋的柜台上,它不受村民的待见。叔叔大爷们都说成瓶的酒劲儿小,半天都不晕,喝着没意思。他们热爱的,是门口那只酒瓮里散出的酒香——那是山后二姨家自酿的小烧,50度,是我堵他家烧锅亲自接的散白酒,绝对的纯粮!当年算一块三一斤。提瓶打酒,买的、卖的都有一种特别的快乐。
打酒用的是一种搪瓷的量器,俗名“酒提溜儿”,类似茶缸儿,但向上安着一个长把儿,“咚”的一声全都没进酒桶里,满满地舀出一提溜儿,再用一个漏斗搁在瓶子上,咕嘟咕嘟灌进去,打满正好一斤。如果来者拎的是塑料桶,一次打三斤五斤的,就更加过瘾。“咕咚”声和“汩汩”的声音此起彼伏,酒香四溢。抬起头来,看到打酒人赤着古铜色的胳膊,面带藜黑的憨笑,吸溜着鼻子嗅酒香的样子,仿佛看到他坐在炕上、捏着小酒盅喝酒时的满足——与人打酒,心有余香,那真是一种惬意!
打酒的人也很有讲究。妇人们来打酒,多是盯着酒提子里面满不满,有没有洒出去一些,于是我在打够斤数后经常会再舀一点灌进去,妇人们便自作聪明地笑,说着“够了就行了,别赔了”,才心满意足地递上钱,然后照例骂一句“你那死二哥!干点活儿就非得喝两口,齁辣的,有啥喝头儿?”便笑盈盈地走了。
有的时候是孩子来打酒,柜台下边怯生生地探出一支小脏手,递上瓶子,另一支手捏着钱。伏过柜台一看,孩子脸上还沾着鼻涕,长睫毛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却不说话——来打酒的孩子有的很小很小,好多还穿活裆裤呢。开始我搞不明白,家里人难道就那么忙?为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来打酒呢?后来从乡亲们的闲聊中找到了答案:嘿!我那小孙子都会打酒咧!……是呀!我那个也是……小三儿!长大了给爷打酒喝不?……呣!——原来,“会打酒”是淳朴的乡亲们对孩子成长的第一个指望,这孩子打回的酒该是特别的香啊!于是逢着打酒的孩子,我便叮嘱他们小心拿好瓶子。碰上心大的爹妈,传话说要打五斤十斤的,就只好领着孩子给送回去,但一般都不用送到家,出了大门口,就会看到娘亲正在不远处接应——会打酒的孩子自然更是妈的宝贝儿,怎么会舍得呢?打酒只是山村孩子的一种考验罢了。
人虽落魄于功名,躬身于小村小店,但完完全全地接着地气,酒提子颠来倒去,不断实践着朴实的快乐。姨家哥烧的那老酒,当年自己是一口也没喝过,但在乡亲们那里口碑甚好。我还特意封存了两瓶,贴了红纸,端端正正地写上“一九九七年封”,准备留下作纪念的。不料数年前几个朋友来家吃饭,选酒时发现了红纸贴,非要喝了它,给茅台剑南春都不换。这顿酒喝得极有兴致。喝酒本事不济的我,那次也喝了小半杯——事隔多年,终于体味一次自己卖的酒是什么味道,真烈!真香!真醉人呐!
后来,落魄之中逢着生机,小店腾给别人,我去上班了。泡在所谓的“铁饭碗”里,一下子就是二十年。酒买过不少,喝过不少,但打酒的机会却再也没了。
一首自酿的卖酒诗,真实再现当年抄起“酒提溜儿”打酒时的原生态情景,送给大家,也送给自己:
村醪无瓶能沽客,稚子挈壶徒诺诺。
卖梨若得二三文,阿翁但言不需赊。
南陇锄田汗如雨,阿娘炊饼香且糯。
能得酒浆增力气,谷汤远胜鱼肉酢。
醒时未解酒中意,醉里谁知身是客?
今日锁身官家契,何如当年沽酒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