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王勃是如何把“求职信”写成千古名篇的?

文/C叔

水没过头顶的时候,王勃想起一件事,借来的路费可能还不了了。

上元三年,公元676年的八月,一艘从交趾驶向广州的船,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从此永远停留在了27岁。就在前一年,他刚在南昌,为第一次重修的滕王阁,写了一篇文章,他或许不会想到,这篇《滕王阁序》会让他青史留名。

王勃,字子安,是我们这一期的主角。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王勃是一个少年天才,他唯一的缺憾就是过早地离世,甚至有人说,假如王勃能多活几十年,那还有李白什么事呢?以今天的角度看,就凭一篇《滕王阁序》,王勃这辈子就值了,正如杜甫诗里说: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可初唐名将裴行俭却对王勃等“初唐四杰”评价不高,他说:

“勃等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

那王勃短暂的一生到底算成功还是失败?故事要从“一阵风”说起。

一、马当神风送王勃

相比于《滕王阁序》本身,王勃在滕王阁一鸣惊人的故事更为传奇,后世许多文章将王勃写得神乎其神,其实历史上对他的记载没有那么玄乎,之所以王勃会成为传奇,都要归功于明代冯梦龙的《醒世恒言》。

《醒世恒言》是明末的一部传奇小说,类似的小说一共五部,合称《三言二拍》。

“三言”是冯梦龙所著《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二拍”则是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三言二拍》写的大多是市井故事和民间传说,不少故事“尺度”之大,令其一度被列为“禁书”。

其中一篇,《马当神风送滕王阁》可以说是“王勃传奇”的初始版本,下面就让我们进入王勃的“奇幻之旅”。

和“四大名著”等明清话本一样,故事从一首定场诗开始:

山藏异宝山含秀,沙有黄金沙放光。

好事若藏人肺腑,言谈语话不寻常。

话说王勃从小常随舅母行走江湖,14岁那年(有争议,后面会说明),有一次从金陵坐船去往九江,经过九江第一凶险处,马当山。好巧不巧,王勃刚到此处忽然狂风大作,风雨飘摇,仿佛一个自带BGM的男人。

古人遇到风浪一般都会求神拜佛,于是船上众人都虔诚地许愿求保佑,唯独王勃毫无惧色。有人问起,他来了句,我命在天,岂在龙神!

此话一出那是满船皆惊,众人心想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哪吒,你小子不想活何必连累大家呢?在众人炽热的眼光之下,王勃也不生气,继续说,看来还得让我来救你们,于是他大笔一挥,吟诗一首,随后将纸掷于水中,说也奇怪,没过一会就风平浪静,众人的脸色马上由阴转晴,叹服道,郎君真奇才,能说动江神。王勃还傲娇了一把,说,生死在天,有何可避!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勃闪亮登场。

船在马当山靠岸,王勃上岸闲逛,见一古庙,上书:敕赐中源水府行宫。王勃也不客气,便在墙上题诗:

马当山下泊孤舟,岸侧芦花簇翠流。

忽睹朱门斜半掩,层层瑞气锁清幽。

这庙里景色倒是独具一格,有诗云:

碧瓦连云起,朱门映日开。

一团金作栋,千片玉为街。

在庙里焚香祝告,又赏玩多时,王勃正准备回船,有一老叟忽然叫住他问,你就是王勃吧?王勃一看老叟,觉得事情不简单,原文描述老者: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玉,神清气爽,貌若神仙。

《止杀令》剧照

要说王勃还真有眼力劲,他恭敬地和老叟攀谈,老叟说见过王勃在船上写的诗,问他,你有如此才华,何不去考个功名?王勃说,家寒窘迫,囊中羞涩,因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老叟说,这好办啊,明日重阳佳节,洪都阎府君欲作《滕王阁记》(当时还叫滕王阁记),以你的才华,既可获盘资数千,又能垂名后世。

王勃说洪都离此七百余里,一日之内怎么都赶不到。老叟说这有何难,让王勃等在岸边,不久来了一艘船,老叟让王勃上船,刚解开绳缆,船便如流星般驶去,王勃耳边响起老叟的声音,我乃中源水君,适来山上之庙,便是我的香火。所以你看出门多拜拜总没错。

不一日就到了洪都,话说这阎都督是地方最高长官,当日重修滕王阁,遍邀天下名士,作滕王阁记。其实阎都督是为女婿吴子章铺路,早已让他准备好文章,今日来个闪亮登场。在座的名儒也心照不宣,所以左右捧着纸笔到众人面前都故作谦让,无人接受,这样一人让一个,就到了末座的王勃。结果王勃毫不推辞,拿过纸笔就开始作文。

众人一看都心叹,这年轻人怎么不讲武德,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阎都督见此更是气得起身离座,一片哗然中王勃却丝毫不乱,只是安心写文。仆人们倒是尽责,来回奏报王勃写了什么。

接下来故事我们就很熟悉了,开头两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说,此乃老生常谈,谁人不会。又来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沉思不语。就这样一句句,一直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不觉拍手道,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

当时的宾客都没意识到,他们都成了历史第一装X现场的参与者,然而冯梦龙觉得故事不够曲折,于是又安排了一个小插曲。本应该担当主角的吴子章不服,说王勃这文章是先贤旧文,怕众人不相信,吴子章当即就开始背诵起来。这原是吴子章过目不忘的本领,正当他自鸣得意之时,王勃却悠悠说,旧文可还有诗否?吴子章说没有,王勃当即作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在场众人包括吴子章尽皆叹服,人们通常知道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看到一个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王勃,仿佛大唐天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不相信命运,不相信神佛,一切只靠他自己,多么励志的故事。

然而,故事还有下半部分。

在滕王阁“一文成名”后,王勃又带着祭品和酒回到了马当山。水君热情接待了王勃,两人分别时,水君提了一嘴,说王勃命数未终,凡限未绝,以后肯定有再见的机会。王勃有点好奇便问起自己的命数和前程。

水君有点为难,但还是回答,生死之事不归我管,我也不能泄露天机,但才华和富贵,你只能有一样。接着又安慰王勃,说富贵这东西,向来都有神安排,一分一厘也都有定数,你看昔日孔子,尚不免陈蔡之厄,更何况普通人。王勃自然明白水君的意思,只是心中略感失望。

与水君分别,王勃去交趾投奔亲戚,路上遇到前不久在滕王阁目睹王勃一鸣惊人的宇文钧,于是两人结伴乘船过海。

这是船在海上行驶的第三天,本来晴空万里,顷刻间,狂风怒吼,怪浪滔天,能装数十人的船此时渺小如一片树叶,倾翻也就在眨眼的功夫。船上众人皆惊恐万分,王勃却淡淡地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风波虽有,不足介意。

说完这话,风浪竟平息下来,正当众人为王勃喝彩之时,有人听到有乐声自风中传来,渐渐地更多人听到,这音乐缥缈而遥远。随后人们看到,一朵五彩的云,从天而降,靠在船边,云变成雾,有一只手从雾中伸出,这是一只纤细而美丽的手,仿佛没有沾到一丝尘埃,它在召唤着什么。

王勃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跃上甲板,顺着那只手的方向走去,脚下是万顷波涛,只见王勃如履平地般地走向那团雾,行至一半,回身对宇文钧作了个揖,随后笑着消失于雾中。

人们后来说,王勃是去做神仙了。

冯梦龙给不屈服于命运的王勃安排了一个宿命般的结局。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一代代文人对王勃的崇拜和神话,人们更愿意相信天妒英才,而不是单纯地遇难。那么,真实的王勃又是怎么样的呢?

二、另一个王勃

公元674年,有官员模样的人来到牢里,向死囚们传达皇帝大赦天下的恩情。阳光披撒在王勃的肩头,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原本将于几月后被处死,本已绝望的人生竟然有了转机。回家的路熟悉又陌生,往日的记忆在睡梦中逐渐浮现。

公元650年,王勃出生在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小时候被誉为神童。《旧唐书》记载:

“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

但在王家,神童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王家“神奇”的事迹很多。比如王勃的祖父辈的王通和王绩。

王通是隋朝大儒,《三字经》将他列为诸子百家五子之一,人称文中子,和荀子、扬雄、老子、庄子齐名。出生时其父为他算了一卦,祖父安康献公一看,此乃素王之卦,以后“ 必能通天下之志”,所以取名王通。

王通二岁就能读书,五岁已经可以和父亲纵论国家大势,十八岁时中秀才,在隋朝秀才已经是最高级的科举成就,完全不亚于唐朝的进士。当然王通后来也是怀才不遇,于是决定回乡从事教育事业,其门下弟子千余人,有“河汾门下”之称,他的弟子中,就包括后来李世民“十八学士”之一的薛收,中书令温彦博,吏部尚书杜淹等。

王通的弟弟,也就是王勃的叔祖父王绩,更是个奇人。凭借一首《野望》为唐朝五言律诗打开了局面,又为了能喝上好酒从门下省跳槽到太乐署去搞音乐,时人称他为“斗酒学士”。不过和他早年经历相比,这都不算什么。

王绩十五岁那年到京城游玩,就有资格参加杨素的宴会,杨素大家知道,是隋朝开国元勋。王绩当时还没当官,杨素招待客人自然也有分别。没想到王绩居然讽刺杨素,明公将来的富贵可都要靠天下之士,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人才吗?杨素当然明白,像这种人,不是蠢才,就是天才。于是宾客间就辩论起来,结果王绩大出风头,完全不亚于王勃在滕王阁的亮相,时人称王绩为“神仙童子”。

不光祖辈厉害,王勃兄弟七人,也都是“学霸”,哥哥王勔、王勮和王勃合称“王氏三株树”。

以上这些不是要说明王家的基因有多强,现在许多人认为王勃的才华是天赋使然,可一句神童的背后,是夜以继日地读书和写作。刻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压力,对普通人来说,中个进士已经能光宗耀祖,可科举和当官对王勃来说不过是起点,他的心中有更远大的目标,他的家族也对他有更大的期待,而这也为王勃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公元664年,麟德元年,刘祥道拜右相,巡行关内,十四岁的王勃写了一篇《上刘右相书》。当时大唐和新罗、百济、高句丽打了四年,惹出不少民怨。王勃从军事、政治、经济、用人制度四个方面,对朝廷频繁用兵提出异议,当然打仗是高宗的决策,皇帝自然是不能骂的,于是王勃在文章里连续四次怒喷刘祥道,说你明明知道这些问题,却为什么不劝诫主上呢?

整篇文章气势恢宏,开阖有度,有理有据,最后还不忘夸夸刘祥道。于是刘祥道忙问是谁写的?得知是年仅十四岁的王勃,立马表示,“此神童也,因加表荐”。王勃声名鹊起。

此后,王勃写了一系列歌功颂德的文章,希望博取功名。公元665年,东都洛阳乾元殿建成,王勃上了一篇《乾元殿颂》,狠狠地夸了一下高宗。公元666年,高宗泰山封禅,王勃又上了一篇《宸游东岳颂》。尽管王勃并没有得到高宗的直接任免,但这些文章无不显露出王勃的才华,终于,王勃得到了沛王的赏识,进入沛王府任侍读(也有说修撰)。

实际上,在公元666年,王勃就应幽素举科及第,拜朝散郎。朝散郎是从七品的官,按理说起点已经不低,但离王勃的抱负相去甚远,而进入王府虽然没有官职,却是更快地升迁通道。

沛王李贤是高宗第六子,甚得高宗喜爱,当时沛王府里也是人才济济,比如《汉书》大家,被称为“宗匠”的刘衲言,精通《毛诗》《礼记》的许叔牙,但这些人都是“良师”,李贤当时不到二十岁,年龄和他相仿的王勃自然成了沛王的“益友”。

如果一切顺利,李贤上位的可能性很大(后来李贤成了太子)。而王勃也很可能成为李贤的房玄龄或魏征,从而开创一番事业,名垂青史。可是,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勃的前途还是栽在一篇文章上。

沛王府是王勃人生的顶点,同时也是命运的转折点。

公元669年的一天,高宗收到一篇文章,看完之后勃然大怒。这篇名为《檄英王鸡》的文章出自沛王府,作者就是王勃。

当时上层子弟间流行斗鸡,诸王自然也热衷于此,有一次沛王和英王(当时为周王)比拼斗鸡,也许是王勃急于表现,于是写了这篇《檄英王鸡》,沛王当时也是在兴头,也就发了“檄文”。这本是两个年轻皇子间的玩闹,可事情传到高宗这里就变了性质。

纵观历史,皇子之间的关系向来是非常微妙的,而唐太宗“玄武门之变”一直都是禁忌,斗鸡虽然是小事,可皇族幕僚挑拨皇子之间内斗,就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教训,杀一儆百,于是王勃成了那个“反面典型”,当即就被逐出沛王府。

《旧唐书》记载:

“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

虽然被逐出王府,可王勃毕竟还年轻,有朋友为他在虢州谋得一个参军的职位,可在参军任上,王勃又闯了个大祸。

《新唐书》记载:

“补虢州参军。勃恃才傲物, 为同僚所疾。有官奴曹达犯罪,勃匿之,又惧事洩,乃杀达以塞口,事发当诛,会赦除名。”

王勃包庇了一个犯罪的官奴,你说帮人就帮到底吧,他又怕事情败露,竟然把官奴给杀了,结果杀人又被发现,按律这是死罪。这下别说前途,连命都保不住了,幸运的是,王勃遇上大赦,虽然免了死罪,但官职丢得更彻底了,其父也受牵连,从雍州司户参军左迁交趾(今越南)令。

我们回头再看这段历史,会觉得王勃怎么那么倒霉?一篇“戏文”把前途整没了,一次莫名的藏匿差点把命给送了,是不是有人嫉妒他,故意害他?这事我们要分两头看。

王勃十二岁时和长安名医曹元学习《周易》和《黄帝内经》,学成分别时,曹元特别嘱咐王勃:

“无猖狂以自彰,当阴沉以自深也。”

从这话也可以看出,王勃应该不是个做事低调的人。站在王勃的角度,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从小就是神童,同龄人比不过他,年长的都捧着他,在进沛王府前,王勃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挫折。

对天才来说,入圣容易入凡难。人一旦飘了,自然看不见周围人的眼神。

王府的繁华背后,是弱肉强食的残酷竞争,在这里的人,与其说是忠于沛王,不如说忠于自己的野心。涉世未深又天赋异禀的王勃来到了王府,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让沛王开心,自己就会获得升迁。

于是,当他写下《檄英王鸡》的时候,沛王府里的文人们都露出了笑意,他们似乎都在赞赏王勃的文章,不知道为什么,这篇《檄英王鸡》就传到了圣人的案边。

然而王府的经历并没有让王勃吸取足够的教训,从王府来到军队,现实的巨大反差,加上“秀才遇到兵”的状况,让王勃愈发和环境格格不入。

《新唐书》上不过一句话就已经道出王勃的险恶处境。在王府时,尚没有记载王勃狂傲,至少表面上大家相安无事。可此时,王勃已经“为同僚所疾”,和之前一样,王勃犯错之前,没有任何人提醒他,甚至,所有人都在看着事情发生,默默拿起石头,等待王勃自动跳入陷阱中。

王勃的前途越来越迷茫。

三、《滕王阁序》

当笔墨传到王勃面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声音开始变得嘈杂,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但王勃根本顾不上这些,他明白,这或许是他人生最后的机会,他要赌一把。

公元674年,刚遇赦的王勃返回龙门老家,父亲似乎还没有出发去交趾,原因是没有路费,为了给父亲筹措川资,王勃写了一篇《上郎都督启》,其中这样写道:

“娠给之义,既惟其常;厚薄之差,伏希俯访。”

意思是,大人,您行行好,多少给一点吧。当我读到此处,总觉得凄凉,人生有起也有落,贫贱富贵自有定数,然而此时王勃舍弃了读书人的尊严,王家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想到老父亲还要孤身前往偏僻的交趾,而这一切又都是自己造成的,王勃在懊悔中开始反省。

尽管此时处于人生低谷,但王勃毕竟还年轻,仍然四处找朋友,希望“寻复旧职”,在《上百里昌言疏》里提到:

“是以君子不以否屈而易言,故屈而终泰;忠臣不以困穷而丧志,故穷而必亨。”

可是,像他这样犯过大错的人,要重新被官场接纳又谈何容易,失望之余,他在《冬日羁游汾阴送韦少府入洛序》里写道:

“朝廷无立锥之地,丘园有括囊之所。山中事业,暂到渔樵;天下栖迟,少留城闭。忽逢萍水,对云雨以无聊;倍切穷途,抚形骸而何托。”

升迁的道路被完全封死,一身的抱负无处发挥,家族的荣耀断送在自己手上,仅仅二年就从巅峰跌落到谷底,未来更是不知去往何处,王勃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到南昌的。

在滕王阁的宴会上,他突然发现了那么一丝“希望”。

王勃本不会出现在滕王阁,他这一路上是需要朋友接济的,在南昌接待王勃的是王承烈(有说是其族叔),王承烈可能是阎都督手下能说得上话的人,这也解释了当时是“平民”的王勃为何能出席当地最高级别的宴会。《醒世恒言》里说王勃叨陪末座,一方面是他年纪小,更主要是因为王勃此时的身份不够格。

按理说,宴会前,在场的各位多少都被“关照”过,所以笔墨才有机会传到末位的王勃。此时的王勃明白,当他拿起笔的瞬间,就会成为全场唯一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永久地登上当地的黑名单,可他更明白,在今天之后,他再没机会遇到如此多的大人物,如果此时问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他肯定会回答,就是现在!

于是,王勃开始动笔创作自己的“求职信”。千古名篇《滕王阁序》竟是一封求职信?恐怕很多人不会同意,别急,让我们重新来看看文章的内容。

关于《滕王阁序》写得有多好,限于篇幅我们有机会单独来谈,这里我们来看王勃要表达的是什么。文章开头,王勃写了滕王阁所处的地理环境如何优越,当然一方面是“客户需求”,另一方面是为后续工作做铺垫。

第二段是写“人”,从阎都督,宇文州牧到孟学士,王将军,在座的诸位基本都夸了一遍,可以说把自己放在很卑微的位置。坦率讲,阎都督认为这些话是“老生常谈”也不算过分。

接下来两段,从“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则是写登腾王阁时的所见所闻所感。

紧接着,从“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一直到“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王勃的视角越缩越小,从整片洪州区域,到滕王阁,到阁里的景和人,再到这次宴会举办得如何成功,宾客如何尽心,然后他马上话锋一转。

中国文化中最高级的表达往往都是含蓄的,讲思念,是说“明月夜,短松冈”。讲品格,是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写景”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抒情”。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前半段“景”都铺垫完,王勃最终要表达自己的思想,但直接转换未免生硬,王勃是这样过渡的,他说月有阴晴圆缺,水有潮起潮落,再快乐的日子也终有结束的时候,可以我们又该如何面对人生的起伏呢?

下半段他开始自比一系列历史上的“失败人物”,从冯唐李广,到孟尝君阮籍,尽管这些人有才华、有名望、有思想,但仍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而我王勃又何尝不是这样,今天有幸在此遇见各位,也期盼能遇到伯乐和知音,我也没什么才华,谨以此文纪念我们今日的好时光吧。

这篇《滕王阁序》在所有人疑惑和蔑视的目光中开始,阁内的人声从杂乱到安静,从安静到沉默,从沉默到惊叹,王勃的文字仿佛亮逐渐亮起金光,这光线从窗户氤氲而出,浸润整片天空,云层从远处奔袭而来,一道闪电自天际划破长空,仿佛把银河劈开一道口子,在惊雷声中,王勃的名字顺着历史的长河蜿蜒而下。

时至今日,《滕王阁序》已经成了“千古名篇”,人们惊叹于《滕王阁序》写得多么好,创造了多少个成语,引用了多少个典故。而我却觉得,让王勃名垂青史的,反而是他藏在《滕王阁序》里的感情。

一部真正的好作品必须要有“真感情”。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在人生最后的两年,王勃终于开始学会反思,终于懂得谦卑,可对于王勃来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个又有天赋又努力的人,却没能过好这一生,此时的王勃多少找到了一些答案。

这封“求职信”到底能否帮他重返官场,王勃心里并没有把握,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悔恨和反思都融入进这篇《滕王阁序》。

王勃以仰面朝天的姿势下沉,肺里的空气正急速流失,顺着气泡逃离的方向,两群相似的鱼从不同的方向游来,王勃被笼罩在鱼群之中,他突然觉得如释重负,眼前本已发黑景色又清晰可见,似乎可以看到一团白雾从他身体里飞出,有更多白雾从四面八方飘来,簇拥着他飞向远方。王勃明白,从此以后,他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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