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故事(146)——葛底斯堡演说
文|毕蓝
1863年7月1日至3日的“葛底斯之战”是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战斗,共伤亡5万1千人。不管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他们都是美国人。战斗结束几个星期后,尸体仍然覆盖着战场,无法得到及时的掩埋。除了死人,还有5千匹战马的尸体。葛底斯堡小镇和周围的的居民赶来帮忙,很多人看着那血淋淋的景象,闻着那恶臭味,忍不住呕吐,这一幕成了他们终生的噩梦。停留在葛底斯堡的还有1万6千伤员,镇上所有的居民家里都住进了伤员,所有的公共建筑都成了医院。不管人们多么努力,还是不断地有伤员死去,病菌甚至传染给居民,导致一些儿童生病或死亡。很多战士的遗体需运回他们的家乡,但更多的要就地安葬。最后,18个州达成协议,共同出资,在主战场墓地山上建立一个公墓,也就是今天的“葛底斯堡国家公墓”,让逝者安息,供后人缅怀。
1863年11月2日,林肯总统接受了来自墓地管理委员会主席大卫·威尔斯法官的邀请,将参加11月19日在葛底斯堡举行的纪念仪式。威尔斯请总统在主讲人的演说之后讲几句话,以联邦最高行政长官的身份正式将这片土地拨给墓地专用。所以,林肯只是以配角的身份走一下过场,就像行走的公章,盖一下即可。林肯自己也没想大动干戈,不就是讲几句话吗?然而,正如由几双鞋引发的“葛底斯堡之战”成了“内战”中最著名的战斗,林肯在葛底斯堡讲的这几句话成了美国乃至世界史上的不朽篇章。
这次仪式上的主角是马萨诸塞的爱德华·埃弗利特,他的履历比林肯的辉煌多了。埃弗利特是神童,13岁就被哈佛录取(一般小孩是16岁上大学),17岁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19岁在哈佛校长的亲自指导下获神学硕士学位,成为一位牧师。他口才极佳,磁性嗓音好像有一种魔力,牢牢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1814年,20岁的他被哈佛聘为教授,教希腊文学。哈佛还送他去欧洲学习,23岁时,他拿到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博士学位,是第一个获此学位的美国人。埃弗利特不仅是学者,还热衷政治,当过联邦众议员、联邦参议员、马萨诸塞州州长、驻英公使、国务卿、1860年大选时约翰·贝尔的竞选伙伴(副总统候选人)。从1845年到1848年,埃弗利特任哈佛校长。反正他就是精英阶层的代表,别人可望不可及的事儿他都干过。1863年,埃弗利特69岁,被认为是美国最杰出的演说家,他被邀请来葛底斯堡当主讲嘉宾是众望所归。
有那么大牌的埃弗利特在前,林肯特别守规矩,他明白自己的戏份,从一开始就打算只说“几句”。委员会这样安排也有深意,他们不想让纪念仪式变成宣扬党派观点的场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林肯是个糟糕的演讲者。他那浓重的肯塔基口音土得掉渣,嗓音怪异,体态像大猩猩,还经常说错话,跟帅气、儒雅、言语如行云流水的埃弗利特比起来实在太拿不出手了。很多“共和党”大佬和内阁成员劝总统别去,省得出丑。林肯觉得为了那些阵亡将士也该走一趟,只是暗暗告诫自己,言多必失,我讲话一定要短,千万别露怯啊。事实上,他也没工夫准备长篇大论。战事正紧,他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到11月18日,也就是出发去葛底斯堡的那一天,他才只在纸片上列了几个要点。小儿子泰德生着病,玛丽担心他会不会像20个月前的威利那样夭折。但是,林肯决定如期前往宾夕法尼亚。
跟总统一起去的有国务卿西沃德,邮政总局局长布莱尔,内政部长亚瑟,林肯的朋友沃德·拉蒙,以及法国和意大利的驻美大使。他们18日中午离开华盛顿。在专列的客厅里,林肯与随行的人们一起坐了一个多小时,聊聊天,开开玩笑,然后,他起身回自己的卧室车厢:“先生们,我与你们相谈甚欢。但明天大家想听我讲几句话,所以,我现在必须好好想想这事儿。”很多人认为,林肯的演讲稿就是在火车上写成的。
经过六个小时的旅行,林肯一行在日落时分抵达葛底斯堡。当晚,他与埃弗利特和宾州州长柯廷一起住在威尔斯家里。小镇上挤满了人,各地的名人、记者、游客、周围的居民都蜂拥而至,人们还组织了个小型乐队欢迎总统和埃弗利特。一帮民众来到威尔斯家门前,要求见见总统。林肯也不好躲着,就出来露了个面,没话找话地说:“在我这个位置,不说蠢话是很重要的。”人群中有人喊:“如果你能忍得住!”林肯接过话把子:“是呀是呀,若想忍住不说蠢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这正是我现在的处境。所以,请原谅,我不能再跟你们说话了。”总统缩回去了,大伙觉得不过瘾,跑到隔壁去叨扰国务卿。西沃德比林肯有出息,多说了几句。人家还不过瘾,又折腾了另外五个名人,才算消停。也难怪,小地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大人物?
到11月19日早晨,已经有1万5千人涌进葛底斯堡(这里的常住居民是2千4百人)。四个半月前的战场上仍然洒满炮弹和子弹壳,在那短短的三天中,共有569吨弹药落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停放着等待被安葬的棺材。11点,林肯骑着一匹棕色的马向墓地山走去。他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高高的黑色礼帽和白手套,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那匹马很小,林肯的大长腿几乎都触到地了。一位母亲把自己的女儿递给他,他便把小女孩抱在鞍前一起向前走。他身后是六个州的州长,国会议员,将军,和跟他一起从华盛顿来的官员和外交使节。大家在临时搭起的平台上坐好,等着埃弗利特。中午12点,埃弗利特到了。
带着特有的优雅和华丽,埃弗利特开始了他的演讲。“站在这安详的天空下,遥望着广阔的平原……,高大的阿勒格尼山俯视着我们,我们兄弟的墓穴就在我们脚下……我用我可怜的声音打破上帝和自然创造的这份神奇的宁静……”埃弗利特用诗一般的语言和浑厚优美的嗓音讲了两个小时,全程脱稿,从战争初始讲到葛底斯堡,引经据典,声情并茂。至于他讲了什么,听众没记住,只记住他讲得很好。演讲结束时,全场响起持续的热烈的掌声。在乐队演奏了一段专为纪念仪式谱写的乐曲之后,林肯站起来走向平台中央,用一种尖锐又有些古怪的声音讲起他想讲的那几句话,确切地说,他开始念稿。一位摄影师正对准讲台调着镜头,准备记录这个重要的时刻。
林肯匆匆忙忙赶出来的稿子确实很短,只有271个英文词(有的版本是272个词),10句话。今天,这十句话,特别是最后一句(包括四个小分句),是美国小学生都会背诵的文章,是美国价值观和政治理念浓缩的精华。虽然它与古希腊执政官伯里克利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一次公共葬礼上的讲话有几分相似,但没有迹象表明林肯在写作过程中曾查阅书籍或文献。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些话来自他的骨髓,流在他的血液里。这篇被誉为英文演讲经典之作的文章已被各国的翻译家和政治家们诠释了无数遍,我们先看看全文吧。
“八十七年前,我们的祖先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的理想,奉行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则。
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我们或任何一个受孕于自由并献身于上述理想的国家能否长存。今天,我们聚集在战争中的一个重要的战场上,我们来到这里,是要把这个战场的一部分奉献给那些为使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人作为他们最后的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非常恰当的。
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我们无法奉献、圣化、或神化这块土地,而是那些活着的和已死去的、曾经在这里战斗过的英雄们使这块土地变得神圣,其神圣远非我们的渺小之力可增减。世人不会注意也不会记住我们在这里说过什么,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英雄们在这里做过什么。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应该献身于那些英雄们为之战斗的未尽的事业。我们应该献身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的使命,那就是:要从这些光荣牺牲的烈士身上汲取更多的奉献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要下定决心,不让烈士们白白牺牲;要使这个国家在上帝的保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林肯没有沉湎于过去,而是放眼未来,激励活着的人为烈士们未竟的事业而战。他为“内战”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战争不再只是维护国家统一,不再只是解放奴隶,而是为了捍卫自由,捍卫为自由而生的民主政府。短短的一篇文章也讲述着林肯的成长,那个没受过正规教育、完全靠自学成才的人学会了用诗的语言描绘心中的理想,那个喜欢讲笑话的“草原律师”学会了用哲学思维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个普通的政客学会了像伟大的政治家那样思考。今天,这篇短文早已超越国界,它描绘的“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成了人类共同的追求。法兰西共和国的宪法原文照搬了林肯的语言(gouvernement du peuple, par le peuple et pour le peuple),1947年的日本宪法的前言也引用了它的含义。虽然林肯认为世人不会记住他说过什么,但他说的话被后人记住了,被历史记住了。
如此震烁古今的演讲在1863年11月19日这天得到的反响却惨不忍睹。林肯念了两分多钟就结束了,大家还没来得及集中精力听,他已经下去回到自己的座位。没有掌声,没有欢呼,连咳嗽声都没有。等有人终于从懵圈状态中清醒过来时,台下终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拍巴掌的声音,表示下礼貌。估计谁也没听清他到底讲了啥,更没意识到他们刚刚听到了一个也许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讲。最生气的是那位摄影师,他白忙活了一场,还没摆弄好机器,林肯就没影了。这个历史瞬间没有被抓拍下来。他抱怨说,这是对艺术家极大的不尊重!你好歹多说两句行不行?林肯沮丧地对朋友们说:这次演讲是个失败。但是,他错了。埃弗利特说:“总统先生,如果我能奉承一下我自己,我会高兴地说,我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终于接近了你用两分钟阐述的中心思想。”知林肯者,埃弗利特也。
媒体对林肯的演说褒贬不一,“民主党”报纸说它“愚蠢、平谈”,“共和党”报纸都刊登了演讲的全文,赞它“感情深沉,思维和表达简洁,每一个词和标点符号都高贵、优雅。”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肯的话被越来越多的人引用,被越来越多的人理解,渐渐地与《独立宣言》和华盛顿的《告别演说》并列为“老三篇”,成为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文章之一。林肯表达的精神和追求激励着美国人不断地接近那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既使路漫漫,既使不完美,既使今天的美国政府仍然不是理想的政府,但他们往前迈的每一步都让自由和平等在新大陆释放着新的意义。也许,正是这些探索和坚持使葛底斯堡的血没有白流,使“内战”没有白打。林肯只是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人们:这一切是值得的。
葛底斯堡血迹未干,“内战”仍将继续。战争将怎样进入一个新阶段?林肯和被战争折磨的美国人能否看到那一线曙光?请看下一个故事:查塔努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