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伯纳德·路易斯|诺丁格尔

  • 伯纳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1916-2018),美国著名的中东史学家

  • 路易斯,2018年5月19日去世,享年102岁,本文是《国家评论》资深编辑杰伊·诺丁格尔(Jay Nordlinger)的纪念文章,英文标题:Bernard Lewis, ‘the Imam’,英文原文见文末的“阅读原文”

  • 路易斯的代表作有:

    Semites and Anti-Semites

    The Middle East: A Brief History of the Last 2,000 Years

    What Went Wrong?

    The Crisis of Islam: Holy War and Unholy Terror

    Notes on a Century: Reflections of a Middle East Historian

  • 公众号以前摘译过伯纳德·路易斯的《到底是哪儿错了:西方的影响以及中东的回应》,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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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事件”后,我不止一次问过伯纳德·路易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专长会变得如此实用?如此受欢迎?”他说,“没有!”

伯纳德·路易斯是一位中东史学家,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学者之一。顺便提一下,他的名字按英式发音拼读为BER-nerd,而非Ber-NARD。

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他教授过成百上千的学生,有些学生把他尊为“伊玛目”——即最高权威。顺便说一下,他是阿拉伯人的伟大朋友。这一点,他的敌人和一些拥趸可能知之甚少。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展开讲一讲。

我没有听过路易斯的课,主要是阅读他的作品。我想世界上有无数人都可以这么说。路易斯教授于上周六下午去世,离他的102岁生日还有几周的时间。

我很喜欢和路易斯谈论他的青年时代。他生于伦敦,当时正值英国的一个黑暗时刻:大战正酣的1916年。在1929年,另一个糟糕的年份,家人为他举行了成年礼(注:bar mitzvah,犹太男子成人仪式,于13岁生日举行)。所以当时他需要学一点希伯来语。

“我很幸运,我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他懂得如何鼓励我、指导我,”他说。在接受成年礼之后,他做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继续攻读希伯来语,“之后,他又陆续学习阿拉伯语、土耳其语、波斯语等。”

一位中东史学者就此诞生了。

路易斯前往东方研究学院求学——学校现在更名为东方与非洲研究学院,简称SOAS——是伦敦大学的一部分。他在该校取得学士和硕士学位。他的一位业师是著名的阿拉伯语学者 Sir Hamilton Gibb。另一位是拜占庭史学家Norman H. Baynes。

作为学生,伯纳德有两大嗜好:语言和历史。他天然适合研究中东史。但在那时,你必须做出抉择。中东史学者要么是语言学家,要么是历史学家,两者得兼的情况没有。伯纳德说,“在语言和历史上同时保持优秀,是办不到的。”

顺便提一下,“二战”期间,他曾效力于英国情报机构。不论他从事何种活动,我猜他一定能胜任。

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他的生平,可以参阅他2012年发表的自传《世纪纪实:一位中东史学家的反思》(Notes on a Century: Reflections of a Middle East Historian)。除了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他还是文笔精湛的作家。

我问他懂几门外语。他说自己能“玩转”15门语言。这是他的原话,“玩转”(played with)。他说自己有“制造噪音”的天赋。换句话说,他能用其他语言还原原声,即便当时他还不能熟练掌握这门语言。

这也会带来一些尴尬。为什么?因为说本族语的人根据你的发音,会误以为你懂那门语言。然而你又没法和他正常交流,最后,他会以为你在戏耍他。

伯纳德指出语言或学习语言的一大乐事。有时候,你可以买一赠一或买一赠二。伯纳德通过自己的丹麦裔妻子掌握了丹麦语,这又引导他学习挪威语和瑞典语。

我第一次听说伯纳德·路易斯的大名,还是在大学期间,但是我在攻读中东研究。我的老师们反对他,咒骂他是“东方学者”(Orientalist),一个老派的、不赶形势的绅士。尽管如此,你仍然可以感受出他们对他的尊敬。这也客观上说明了路易斯所达到的学术高度。

在我读研究生时,路易斯发表了《犹太人与排犹者》(Semites and Anti-Semites),一部杰作,也是作者的代表作。通过该书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知识渊博,从他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9·11事件”后,路易斯教授为我们的《国家评论》撰稿。整个世界渴望或者说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阿拉伯世界,而为了讲述阿拉伯人,路易斯已经准备了70年。此后,在“女友”Buntzie Churchill的陪同下,他成了《国家评论》的常客。前者还是他的文学合作者。

现在我能想象到伯纳德,他身着燕尾服,在休息大厅里接受‘朝拜’。他的同道热爱他,这是可以理解的。

从路易斯那里,你能听到数不尽的、有价值的故事。譬如,你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伊朗国王巴列维(Shah of Iran)或者以色列总理果尔达·梅厄( Golda Meir)。路易斯曾经告诉我,有个中国人用一句话概括了自己对犹太人的全部了解,这句话饶有趣味、令人难忘:“One God, No Pork.”(直译为“一个上帝,不吃猪肉”)。

2011年,我采访过伯纳德,整个访谈持续了1个小时。我来到他位于费城市郊的住处,那里准备了两张椅子:一张是宽大、舒适的扶手椅,另一张是适中、看起来不舒服的椅子。伯纳德坚持把那张大椅子让给我,他说自己坐后一把椅子很舒服,这让我局促不安。

访谈的链接如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YG29THsVwA&t=4s

他不避讳谈论任何话题,除了一个:他不想谈论欧洲以及欧洲的前景,特别是考虑到穆斯林移民。他对欧洲持有非常悲观的看法。这种痛苦你可以从他脸上看出,特别是当这一主题出现时。

有一次,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接受过一位荷兰记者的采访。在采访中,伯纳德谈到,按照目前的趋势,在未来20年,荷兰会成为一个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国家。那位记者说,“那有如何?”伯纳德心想,你这个可怜虫。你根本不知道届时会发生什么。

与此同时,路易斯坚持强调阿拉伯人的权利——阿拉伯人有权自由地生活,至少是体面地生活。他认为中东应该自由化。他认为阿拉伯人民在自己的政府中没有发言权,这没有道理可言。

我听伯纳德讲过一些故事,他讽刺地很巧妙:“一些人认为阿拉伯人应该摆脱独裁统治,就像世界上其他人那样。这种观点被斥为反阿拉伯的或西方帝国主义者的观点。另一些则指出或暗示,阿拉伯人注定要生活在独裁统治下,这是阿拉伯人的自然状态或应然状态。这种观点被视为亲阿拉伯的。”

他的对手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曾经指责路易斯“处处流露着对阿拉伯世界的傲慢和轻蔑。”针对这种指控,我和路易斯都喜欢接下来的故事。

路易斯有本书被译成希伯来语,并且由以色列国防部出版。同时,这本书也被译成阿拉伯语,并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由穆斯林兄弟会出版。在那本阿拉伯语译本的序言,译者写道,“我不知道本书的作者是谁,但有一点很清楚:他要么是一位坦率的朋友,要么是一位可敬的敌人。两种情况都表明,此人不屑于歪曲事实。”

路易斯总是说,这是他在职业生涯中听过的最好的恭维之一。

他联合发起了ASMEA——中东和非洲研究协会——他说,“许多中东人赞同我们。我们在西方抱怨那些可憎的暴政,但是,中东人民则是它们首要的受害者、首要的牺牲者。”

路易斯还是MESA——中东研究协会(成立于1966年)——的创始会员。41年之后的2007年,他和Fouad Ajami发现有必要发起ASMEA(注:即前文提到的“中东和非洲研究协会”),从而退出原先的MESA。因为原先的老组织已经被激进主义者和意识形态分子接管。

ASEMA开始运作时,路易斯发表了就职演讲。在演讲的开头,他援引了约翰逊博士的名言,“一颗慷慨而高尚的头脑,乃是因为高度的好奇心而卓越。没有什么比审视外国的法律和习俗,更令这种好奇心得以惬意、有效地运用了。”伯纳德接着说,这是一种独特的西方式声明。

这显然也是路易斯一生的写照。

他希望美国能够对自己的原则和价值观更自信,特别是对它的伟大更自信。有句老话说,“不论是对是错,祖国就是祖国”(My country, right or wrong)。路易斯说,现在美国人已经把这句话变成了“我的祖国,站在错误一边”(My country, wrong)。

2011年初,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国家发生大动荡,路易斯对我说,“此时此刻,按照一般人的看法,特别是在中东地区,美国成了一个不可靠的朋友和不可怕的敌人。我想我们本应给世人留下相反的印象。”

在另一个场合,他对小布什称赞有加。当时,他援引英国外交官哈罗德·尼克尔森( Harold Nicolson)的类似说法,“不管你费多大的心力,你永远搞不懂东方人。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让他们丝毫不能怀疑你的想法。”路易斯说,布什总统有一个好,他能把自己的意图解释清楚。

在2011年,埃及革命如火如荼之际,路易斯发表过一篇我个人认为非常有趣的声明。我问他,“我们是否正在见证一场民主的起义(democratic revolt)?”他答复道,“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我不清楚‘民主’意味着什么。但它显然是一场民众的起义(popular revolt)。”

他还说,“在这一地区,我们一些所谓的朋友不过是无能的盗贼统治(inefficient kleptocracies)。但是,他们比伊斯兰激进主义者要好一些。”然而,最好的还是民主主义者,“这些人确实也存在。”

我还可以继续援引他的话语,但恐怕我该打住了。要不再来最后一句格言?或是最后一句妙语?它体现了典型的伯纳德风格。在2014年某一天,“停火”(ceasefire)的谣言满天飞,经常如此。据Buntzie透露,伯纳德曾做过四个字的评论,传达了一条重要的、令人警醒的真理:“We cease, they fire”。(注释:大意是“我们停火,他们继续开火”)

多年前,在2010年,我写道:

我忍不住会想,再也不会有路易斯这样的人了——他是最后一个这种类型的学者。最后一个一流的学者。但这不是真的。

我确信,在修昔底德的时代,和此后不久,人们会说,“就是这样了——历史写作已经走到尽头。再也不会有人胜任这份工作。”而且这不是真的。

然而,我无法想象另一位学者,另一位像路易斯这样的中东学者。

最后,“我不再抱怨、不再担心,只是在此表达我对伯纳德·路易斯的感激。”是的。我感激伯纳德·路易斯。一个伟大的智者,一个辉煌的、有益的人生。

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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