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14年:除了头发,他们一无所有

我拍的不是杀马特史,而是杀马特们讲述自己的个人史、精神史,是90后农民工历史的一部分。

——《杀马特,我爱你》导演李一凡

杀马特,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是妆容夸张、留着赛亚人发型的乡村非主流。

这一群体在2010年前后遭到了全网嘲讽,网友把他们的怪诞造型和自恋表情当作笑话,在心里庆幸自己的正常。

但在最近的热门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中,杀马特有机会亲口讲述他们的所思所想、为什么要玩杀马特。

明白了其中原委后,我意识到曾经的嘲讽源于无知,我们和杀马特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杀马特,只是这些年轻人的本能自保

导演李一凡在2012年首次接触到杀马特文化时非常兴奋,以为这是一场年轻人自发掀起的反消费主义运动,中国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朋克文化”。

但他在调查之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杀马特在成为杀马特之前,几乎都是辍学务工的农村年轻人,其中很多是农民工二代。

种田辛苦且不赚钱,这是父辈都明白的道理。因为知道迟早要外出打工,也就不会好好读书,于是他们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别无选择又怀着期待地进了城。

图片来自@一席,导演李一凡的演讲

然而等着他们的,却是皮鞋、电子、零件厂里充满有毒物质和巨大噪音的环境,工时12小时以上、工资不过一两千的流水线工作。

流水线要求你的工作速度不快不慢:做慢了耽误整条线的进度,做快了会把压力转嫁到后面那道工序的人。操作不慎,还有断指断手的风险。老板不会赔钱,会理直气壮地让你去告他。工资通常三到六个月一发,让人不敢轻易辞职。

导演组买了195条工厂人的自拍视频

没有生活,只有生存。个性在流水线上不复存在,既然我和别人一样都是可以替代的廉价工具,那么我又是谁呢?

“杀马特”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不是一场自觉的审美运动,而是这些年轻人面对巨大精神困境时的本能自保。

杀马特教父:我只是不想被欺负

2006年,一个叫罗福兴的农村少年在网吧看到日本“视觉系”乐团的炫酷造型,在村口理发店做了类似的发型和妆容,拍成照片和视频发到了网上,配上“smart”(可爱)的谐音杀马特。

杀马特教父罗福兴,如今他在发廊工作

他的初衷只是想让自己看得像坏孩子,不容易被人欺负。但杀马特却在小城市和县城的工厂年轻人当中风行起来。

对一些内心敏感、本已绝望的工厂年轻人来说,夸张的发型是个性依旧存在的证明。

非人的工厂制度让他们不堪重负,“杀马特”的出现和他们一拍即合,成了他们发泄情绪的出口,并且进一步改变了他们对工厂的看法乃至人生态度。

担心找不到女朋友的杀马特

不当杀马特,你就只是一名没有历史的流水线工人,而有了这头外人看来大同小异、自己觉得独一无二的发型,你就是一名杀马特,你就是你。

一旦做过杀马特,就再难以做回厂弟厂妹了。

找工作时雇主要求把发型剪掉,他们却回答:头发就是个性,工可以不打,剪头是不可能剪头的。最后索性不工作了,先把钱花完再说。

他们的娱乐并不丰富,无非是网吧上网、相约逛公园、溜冰场溜冰。但比起之前在工厂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明显更有人味,更有滋味。

溜冰场倒闭后,杀马特都没家了

图片来自导演微博@李一凡的

只要在路上看到留着杀马特发型的人,会觉得这个人和自己认同相似的事物,从而产生胜似亲人的默契。

他们在杀马特中找到可以互相倾诉的朋友,这是在家人和工友那里找不到的情谊。

然而社会对这一无伤大雅的身体改造行为并不宽容。

2010年,因为一些博主的恶意模仿和引导,不明真相的网友纷纷认定杀马特是哗众取宠的小丑,有好事者潜伏、破坏杀马特的QQ群,在舆论的合力剿杀下,这片工厂年轻人的精神自留地最终归于尘土。

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如今很多人离开了工厂,去到发廊、餐馆、溜冰场工作,有人回老家承包了鱼塘,但效益堪忧,“好的话可以不打工,做不好的话还是得去打工”。

这些曾经的、如今发型已恢复正常的杀马特,谈起那几年,像在谈论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有人说将来结婚要拍杀马特婚纱照。

成为杀马特,让他们体会到活得自由尽兴是什么感觉,哪怕时间很短,此后却再也忘不掉。

出路,在哪里?

杀马特的生活总体上很贫乏,远比不上他们的头发好看。

但李一凡没有采用便于制造戏剧性的导演视角,他没有在讲述杀马特,而是让杀马特对着镜头讲述自己。

我们有时说某部电影为某某群体发声,但我们未必清楚当事人自己的需求和想法,电影也可能是对该群体的一次利用和消费,《杀马特我爱你》的视角却是真诚平等的。

李一凡:让杀马特自己讲述自己

它让我们看到,“杀马特”绝不仅是被污名化的网络谈资,它其实是90后打工史的一部分,是农村城镇化衍生的诸多问题之一。

在老家种地没有出路,外出打工也没有出路,出路究竟在哪里?这是过去四十年很多优秀文艺作品都在反映的问题。

例如九连真人的《莫欺少年穷》,这首歌在去年《乐队的夏天》技惊四座。

《莫欺少年穷》,九连真人

歌曲里,客家少年阿民面对家人数落和阻拦也硬要外出闯荡,他一方面心里没底,一方面又用“一定会出人头地”为自己打气,透露出一股粗野的生命力。

乐队主唱和词曲作者阿龙自己就曾经北漂做广告设计,后来选择回到老家广东河源连平县,一边做小学音乐老师一边继续音乐梦想。

他说自己受台湾交工乐队影响很大,会在开车时听台湾交工乐队的《风神125》听到哭。

《风神125》出自专辑《菊花夜行军》,凭借这张专辑,交工乐队在2002年台湾金曲奖击败五月天获得最佳乐团奖

《风神125》讲的则是一个到台北闯荡的叫阿成的年轻人,阿成的母亲从小就告诫他“种田种不出水”,但他还是忍受不了台北憋屈窝囊的打工生活,骑着风神125摩托偷偷回乡。

他祈求土地公公熄灭路灯,好让亲朋看不到自己落魄的模样。整首歌如泣如诉,悲伤入骨。

伯公伯公,子弟撖汝颔头

(土地公土地公,子弟向您磕头)

拜託拜託路灯火全部切卑伊乌哇

(拜託拜託,把路灯全部都关掉)

毋使问尔子弟做嘛该爱归来呀

(不必问您的子弟为何要跑回来呀)

拜託拜託,左邻右舍好睡目也呀

(拜託拜託,左邻右舍该睡觉了啊)

莫奔佢等问这子弟怎会走归来呀

(不要让他们问为什么要跑回来呀)

莫奔佢等按多捱膦好问呀

(不要让他们这么多问)

而在侯孝贤的处女作《风柜来的人》里,三个从澎湖到高雄找工作的年轻人也和杀马特一样,在电子元件厂里饱受煎熬又看不到前途。

影片中响起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台北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都市里没有当初我的梦想”,更是唱出了几代务工年轻人的心声。

侯孝贤《风柜来的人》

正如李一凡所说,“每个人的历史都是社会史,关注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就是关注社会,关注那些你视野的盲点”。

一个城市打工人看到杀马特、听这些歌难道就没有触动吗?如果我处在那些年轻人的境地,我没有信心比他们做得更好。

害怕丧失个性、看不到出路的情绪是一样的,我还可以通过兴趣爱好、观影写作等行为来强化“自我”和信心,他们只能靠发型。

出路究竟在哪?艺术负责提出问题,答案还得自己寻找。

但至少,我们可以不要嘲笑杀马特,因为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杀马特。

你脑海里最深的杀马特记忆,是啥?留言分享给更多K星人吧

- 完 -

 牯岭街小华

主编 | Mia Lynn

  编辑 | 良民程女士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