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二老

今天,为你带来的是法国哲学家、“现代人类学之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八十多年前写给父母的家书,那些信都以“亲爱的二老”(Chers tous deux)开头,并以《亲爱的二老》为题结集出版。

法语版《亲爱的二老》出版于2015年

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生于1908年,逝于2009年,他的人生几乎贯穿了整个二十世纪,他在上世纪50年代开创了人类学中的结构主义学派,改变了西方对于“ 原始人”的看法。1974年6月27日,他入选法国最高荣誉殿堂法兰西学院。

《亲爱的二老》中收录的两百多封书信覆盖了列维-斯特劳斯人生中动荡、艰难但也至为重要的十年——在这期间,他从一个只有法学和文学背景的青年转变为世界知名的人类学家。

在信中看似琐碎的文字里,他并未提及太多学术上的观察和思考,主要在叙述人事和家长里短的日常,他不厌其烦地描绘自己参军、去巴西考察、流亡美国期间的所见所闻,向父母表达自己对物质生活的担忧,讲述看过的电影、戏剧,分享拥有相机后的各种体验,也分享论文发表后的喜悦。一个“逝去的世界”在文字里慢慢浮现:三十年代的法国、巴黎和外省、军营的军事生活、普通中学教师的教学生活、煤气灯照明、火炉取暖、周日分发信件等琐碎的日常……那也是一种宝贵的“从前慢”。

从左至右:福柯、拉康、列维-斯特劳斯、巴特被并称为“结构主义四巨头”

1932年

1月7日

夏尔–阿佩尔街26 号星期四,晚上

亲爱的二老:

写这封信的人很开心,因为他已将明天的假期收入囊中。刚刚终于结束了由来已久的打针。所有同伴都去睡觉了,看着不像生病。而我能休息一两天了。司令医生不假思索就放过了我,假期就这么到手了。我今晚会在家,感觉很惬意,但也得适当为大家服务,因为所有人都躺在床上。而我也乐意为之,因为没费很大力气就准假了!

附上一张两周前照的连队照片。像往常一样,我没有刮胡子,而且摘掉了眼镜(镜片会反光),看着就像十五岁。我把队里所有伙伴都称赞了一番。我的右手边第一位是洛佩尔,右下方第二位是沙雷尔。从照片左上方往下数第四排,第二个是让内尔,最后一个是德尔.佐珀。他们是我周日晚上的玩伴。我在背面标注了下级军官的名字。最后请看第一排的望远镜、37 大炮、Stokes 迫击炮、电话、无线传输和光学设备。

列维-斯特劳斯在巴西,期间多次前往巴西腹地采风,后来根据这段田野调查活动写成人类学著作《忧郁的热带》

我找到了带框架的盒子,用于妥善放置和携带相机。这个相机非常好;不足之处就是四米之内不能聚焦,而且没有磨砂玻璃。最后一个缺陷是没有底座,我明天去商店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底座。我还没拍过照。如果以后要处理感光片,爸爸,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更希望你来弄,我不信任那些专业人士。

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节奏非常慢。今天早晨的训练主要是踢足球和装天线,现在是在城墙后方训练,也就是站在阿格诺广场上背朝城区的左手边。下午几乎都是室内作业,只有昨天是在德塞射击场。他们很怕我们感冒,所以安排任何事情都会考虑这一点。

伙食似乎有所改善。今天的甜点是香蕉,据说明天有苹果。这已经是奢侈了!我还没想好明天做什么。出去转转,去科拉莉家看看,好确定周日去哪儿吃午饭,布洛克一家也邀请我了。至于其他亲戚,比如鲍曼、勒维那儿,我就不去了,这会让我很烦。我的亲戚也太多了!每月四个周日,也不难打发!只要有沙发、书或杂志,一天就会过得幸福满满。而且如果我能回巴黎,就只需在这里过十几个周日了!说到这儿,保罗.雷诺应该差不多回去了吧,波勒.雷尚巴克能不能去问问?估计再过一个月帕莱夫斯基也会回去吧?

列维-斯特劳斯手迹

现在我正在读一本讲弗洛伊德学派的书,是我有一天突然想到的。很有意思,但晦涩难懂。我在第戎的勒布尔索花十法郎买了一本蒲鲁东的精装版小册子,也就是1852 年的第三版《从十二月十日政变看社会革命》。我认为没有价值,只是富于激情。我可能明天开始读。如果下周日天气好,不妨去莱茵河,那会是我第一次用相机拍照。

妈妈,听你说了外祖父的情况,着实令人伤心。他最终没挺住手术,这是意料之中,也能理解。那你要经常去凡尔赛了?这里经常有人问起他。

周日之前我不会写信了,今天会在电话里跟你们解释——亲吻你们。

克洛德

附言:在一本摄影杂志上看到一篇很有趣的文章,讲到用不透光屏制作天空的照片。由于相机配置的问题,我可能无法尝试。是这样,用不透光的黑纸做一个边缘呈细齿状的曲面屏,大约遮住镜头上半部分的三分之二。看着特别棒。先取下磨砂镜头,再放置不透光屏,然后从后面观察具体效果。(水平面)上方看到的是屏幕,而下方(地面)则看不到,其实就是减少了透光度。

1941年

7月7日

西十一街51号

亲爱的二老:

上周四收到了你们6月15日的来信,但因为当时要和泰蕾兹夫妇去乡下住四天,就想着回来之后再给你们回信。谢谢寄来的书单,但你们没告诉我是否收到了我的所有书,还是只是一部分,可能得确定这个之后才能给你们指出哪些是我必需的。你们给的清单里“缺少大量图书”(我想要社会学、人种学、哲学的),不知是你们没有加进去,还是没收到。不管怎样,虽然书目不全,但还是得感谢你们,挑出的书都很好,等我一有时间就去复印,然后去英国领事馆办手续。我会发电报告诉你们需要做什么。

最近几天,工作暂时中断。先是周二,我全天都和里莱特及其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们不知突然从哪儿冒出来,要在纽约度假。她身无分文,等九月中学的情况稳定了,她就能过上清贫但稳定的日子。她很有精力,勇气可嘉。第二天,梅特罗路过纽约,要去海地度假,于是又用了一天时间在人种志博物馆和当地的工作人员聊天。梅特罗的第一任妻子也在纽约,他想让我认识一下,所以明天我们要一起吃午饭。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浪费这么多时间(主要因为和梅特罗在一起的那天,他告诉我各大专业性杂志任务繁重,所以不可能在六个月之内发表文章),最终还是决定和泰蕾兹、迪克一起去了解一下美国乡村,还能一连几天只说英语。而我通常只和法国人见面,所以几乎不会有这种机会。不得不说这一体验着实不错。我开始流利地说英语,不觉疲惫。但我不怎么想再有这种经历了。美国的乡村一点儿也不吸引我。泰蕾兹和迪克都非常友善,随遇而安,对那里充满激情。而我礼貌地假装认同他们的感叹。我们去了几座高约一千米的小山,距离纽约北部约两百公里,位于哈德逊河右岸。风景美丽,但索然无味,就像汝拉山、卢森堡、上洛林地区和孚日山脉之间的地带,有成片的森林,如山毛榉、栎树、冷杉,还有绿油油的草坪、小溪、哈德逊河山谷里的优美小路,这一切既无魅力,也无实际用处。还要说的是,人口密度与枫丹白露森林的情况相当,木屋别墅随处可见,餐馆和咖啡屋遍布各大旅游景点,哪怕再荒凉的地方都有(实乃人迹罕至)。管理部门富有远见,在湖畔设了几张乡村风格的桌子,是为野营的人准备的,还有用铁链拴在树下的绿色垃圾箱!虽然已经在美国电影里看到过这种奇怪的组合,一边是偏僻和真实的大自然,另一边则是各种郊区设施,但亲眼看到还是觉得出乎所料。而且还有许多可爱的动物,松鼠和飞鸟若无其事地在我们面前游荡。我们住的是那种森林里的客栈,老板是爱尔兰人,非常舒适而且清净,餐食也挺奇妙。我们有时散步,有时开车,在附近的湖里沐浴(就在森林里,还有长凳和跳板),采摘方圆几公里随处可见的越橘,但没什么味道。总之很轻松、惬意,但我估计得有一段时间不会想念这种体验了。那里比纽约凉爽多了——纽约最近几天的温度叫人难受,晚上甚至觉得冷。

列维-斯特劳斯的书房

除此之外,没什么要和你们说了。整体局势见好。到目前为止,虽然领土丢失,但并无大碍。我感觉局势能有力地“维持”,而且这么看来,事情不会像之前那样发展得那么迅速。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当前阶段仍会像以往那样,以一场军事碾压而告终。在这里,看到狂热的积极分子如何像过去一样带着热情漂洋过海,人们就充满信心。这么久了,大家都能辨别什么是好风。但显然迹象并不是很清晰。我上周和安德烈·鲁瓦永一起吃晚饭,度过了一个开心的夜晚,她似乎已经捉襟见肘,可能会接受儿童救济机构的一份非常普通的工作。刚才回来的时候,收到波拉. 卡昂的一条新留言,是关于让– 皮埃尔的事。她大概是收到了W[威比耶?]将军的一封令人费解的电报,好像是在谈钱。还有,我们给吕吕发了电报,他好像也在试着寄钱。即使他们解决了这个财务难题,我还是担心迪娜在办理各种签证时会遇到其他困难。我一会儿就给波拉打电话。今晚吃过饭,我和同事巴尔赞在研究一项计划,我们要一起着手用数学逻辑的方法梳理亲属体系,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现在正在等一个不认识的美国人,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夸奖了人类博物馆的那些人。他好像很急切地要见我,我不知为何。

卓别林

不,爸爸,我还没看夏尔·卓别林的电影,据说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毫无反响。影片的内容受到了诅咒,甚至连异域色彩都没有!但能练习英语。我从罗阿讷的信中得知洛雷特的事了,虽然由此释怀,但我挺同情这些可怜人的。他们好像不堪忍受这种伤心,这又多么令人失望。但愿他们能迅速启程,就当作一种补偿。皮埃尔似乎已经抓住了签证这根救命稻草。梅特罗告诉我,耶鲁大学的人对我印象很好,而且对我的英语很满意,只是可惜我无法去到那边。但不管怎样,还是会邀请我明年冬天去做几场讲座。我觉得我还会去哥伦比亚大学做讲座。对于大学而言,现在不是好时候。学生数量减少(由于服兵役),所以人们对大学的信任度大大降低。学校还得在当地讲排场,所以大部分人过得挺惨的。而且,我也没在任何一所学校看到有头衔的教授。谁知道呢?或许时局变得比我们以为的更快。

亲吻你们。

克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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