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 :陇西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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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胡先生另一篇文章:胡成 :巩昌纪事
陇西,巩昌府治,同治五年,城破:
八月丙午,狄河回夜袭巩昌城,由老城东南隅越入。时,副将喻正祥军驻巩昌西关,鹤龄军驻北关,各进兵攻扑。贼不能由城出关。我军亦不能由关入城。相持至曙,贼抵死冲出老城。巷战至日昃,官军多死,败退出。于是游击江成万亦战败,跳城出。独陇西知县孟钟瀛、典史雷甡春率民团御西北两门,力不支,复纠集城内居民退守鼓楼。战五昼夜方竭,自缢死。甡春被重创,府学训导武濂殉难。
——杨毓秀公《平回志》,卷三,志甘肃第一。
陇西史实人事,记载较详细的,大约有时人杨凌霄(壤三)的《陇西被兵记》二卷;光绪三十二年《续采陇西县志草》三卷。原稿尚存,1963年甘肃省图书馆、陇西县志编纂委员会据缮写本油印, 分装三册;民国二十一年《续陇西县志》稿本,未完书,其中有王海帆所撰“同治丙寅殉难传”、“节义节烈传”等。稿本各存撰者家中,传抄本分存陇西县文化馆、陇西县志编纂委员会。
可惜,三种图书,我一种未曾得见。
只有《平回志》中一段原文,记载巩昌城破时事。陇西知县孟钟瀛,自缢殉国。至于其他死难百姓,忠义节烈,却不能像昨天那样,细细钞来。
城破之后,官民最后退守的鼓楼,仍在那里。
依然很冷,十点,站在文昌镇的陇西火车站站台上,阳光刺眼,却飘着细密的雪。
一路以来,陇西是所见最为繁华的县城,或者是药材集散中心的缘故,所辖文峰与首阳两镇,都有规模极大的药材市场。住在东大街上,对面就是许多古玩店与书画社,文化兴盛,总是比经济繁荣更加可喜的事情。一家汲古阁,老板有极罕见的姓氏:淡。人很诚恳,开门与看新的东西,说得清清楚楚。拣了几枚本地坑口的乾元重宝,一来不愿平白叨扰,二来也可留作纪念。
然后攥着中唐的铜钱,走到那明清重建的鼓楼。
随渭河河谷东西建城的陇西,东西向的鼓楼。十余米高的砖砌楼台,又有三层木架鼓楼,东面悬红底墨字匾:巩昌雄镇。上下款文只隐约识得:“道光十六年岁次丙申中秋”,“巩昌府知府唐树义”的字样,那时重修的年代。
整整三十年后,巩昌城破,时任巩昌知府王锡龄身着朝服,端坐大堂,自刎殉国。
知县孟钟瀛自缢,千总祁文焯战死。
城内三万百姓罹难——一说八万余人。
垂首俯瞰陇西城的“巩昌雄镇”匾额,应当目睹了这一切。
但是它却无能为力。
四日以后,总兵傅先宗率部收复巩昌。
时,杨岳斌方督军击华亭贼,闻变,亟遣总兵傅先宗率七营驰救。辛亥,抵距城二十里杨坡寨,侦知兵甚众,老城西北两关及西关外,屯贼近万人。乃令江成万为乡导。壬子夜,潜行至城下。成万先率趫捷二十余人,越入老城东门,谍贼无备。于是先宗率亲兵中营列阵东门,遣两营伏西门内遏贼窜,外绝贼援,遣三将分路登城。昧爽,喻正祥潜入开门,先宗乘机入,一声号举,枪炮齐发,贼仓黄失措。城内贼见围已合,死力冲拒。关内贼力扑老城东门呼援,我军阻遏奋击,皆跳关墙走。关外贼拥至西南门,缘墙扑上,屡击屡颠,贼不知所为,遂西向奔。两营伏兵出,冲杀数百。先宗遂督将士围剿城内贼,自寅至午,搜杀尽净。是役,杀毙逆首二十余,贼党三千余,获骡马二千八百余,救活难民四千余。
傅公麾下,有回将名苏家良。收复巩昌城后,仍有约七、八百民叛回负隅顽抗。苏家良因同宗之谊,力劝此部叛回归顺。后在县城北关城内东北隅,筑一城堡,名苏家堡,以安置归顺回民。
巩昌旧城,以鼓楼为中心,东西向四方城。北城墙垣之外,另筑有北关城。如今四方城除却鼓楼,改建一如所有的中国县城,倒是北关城,还有旧时模样。在鼓楼拦下一辆出租车,和女司机说去北关清真寺。司机面露难色,低声拒绝:“唉呀,清真寺那里我们都不去,路不好走。”
改说相距不远的陇西博物馆,没有问题。车行一段,司机婉言解释,说北关那里,屋破路窄,人嘛,三教九流,不好惹。白天还好,晚上打车到那里,有的都不给钱。
到了才知,屋破路窄,确是实情。至于说打车不给车钱,也可能是女司机胆小的轻率概化。
北关东隅,一条主街,名字言简意赅:交通路。
汉回混居,汉多回少。街面上清真的油香、拉面之外,更多的还是汉民的大肉面、卤肉面。陇西,李唐的龙兴之地,有意无意的,依然还保留着尊崇道教的旧俗——虽然庙台的三圣宫卑小的可怜,但总还算是香火繁盛。而且明天,二月初三,是文昌帝君的诞辰,斋醮法事的黄纸黑字的庙讯已经张贴了许多。三圣宫对面的戏台已经搭起,三圣宫的老道里外张罗。一身道袍,长髯鹤发,颇有仙骨,只可惜一双簇新的户外徒步鞋破了法力。
不知何故,地图错标了清真寺的位置。交通路再向北,左手边是李氏郡望陇西堂的头天门牌坊——陇西堂唯一残存至今的古迹,而正对陇西博物馆新建的所谓李家龙宫,名字便透着可疑。牌坊也是翻建,新料新漆,左右聚着附近的百姓,打牌闲聊吃粽子。偶尔有白帽子的回民路过,也探头看看牌局,消磨时光。
头天门巷里,临近博物馆,有一进与周围新建房屋格格不入的土坯四合院。一条胆怯的犾犾吠叫的小黑狗,一位老汉,坐在门槛上,面前的凳子上有一碗面。走近,老汉热情地起身招呼,闲聊几句,可是自入陇地以来,各地方言艰涩,如果是完全不能够说普通话的老人,十句我大约只能勉强听懂半句。犬吠声惊起了正房里午睡的老太太,走出来,接替老汉招呼我。老汉蹲坐下去,继续他的午餐。一碗烂糊糊的面条,淡淡酱色的加了许多醋——是陇西人的口味。
打听清楚清真寺的所在,老太太送我到路边,生怕我错走了路。是在交通路的东侧——北关东北隅,苏家堡——窄巷蜿蜒,一道下坎,一池水塘,一弯上坡,一处转折,赫然见得那座巨大的北关清真寺,密集的宣礼塔,密集的弯刀般的仰月,高耸在密集的屋宇之上。那时候正是晌礼,也是学校下午上学的时候,穿着校服的孩子,在清真寺前川流不息。
一九五三年,苏家堡内独立的礼拜殿迁外堡外,即现在北关清真寺址。旧清真寺为传统建筑,两年前,彻底重建为阿拉伯式建筑——自张家川以来,可以明显看到,最近两、三年间,陇西地区的大批清真寺斥巨资改建为阿拉伯式清真寺。不知道是陡然乍富,还是别有原因?比如兼具宗教输出的石油美元之类?
比在张家川,热情招呼参观清真寺的老格底目,陇西北关清真寺对待外来者的态度,已经冷漠许多。虽然还说是老教,但是无论阿訇还是侍夫,都留着浓密的黑髯。或者无视我,或者冰冷质问我的来意。
苏家堡——红底白字的搪瓷门牌制作年代久远,用的还是废止的第二批简化字,“家”写作上“宀”下“人”,变“豕”为“人”,倒是恰巧避开了忌讳——的回民还是热情的,与一路以来的回民别无二致,毕竟他们不以宗教为业。他们需要工作、经营、谋生,然后奉献乜贴。
傍晚,在南大街找到了陇西著名的大胡子腊肉。
热汽蒸腾的笼屉上,几块一尺见方,半尺厚的腊肉。大胡子亲自操刀,是不落言诠的广告。夹馍的白吉馍与馒头两种,白吉馍当中一刀,馒头两刀片开,片薄的腊肉夹进去——没有在天水的肉多,所以价钱也只是一半,五块钱而已——攥紧,咬下。
唉呀,庆幸我此生于食物之上,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