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西岭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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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赵永新,甘肃省正宁县人,中国民盟盟员,以小说、散文见长。《九爷走了》《西岭之春》《回老家》《西岭人》等充满陇东高原乡土气息的作品,对使用陇东乡土方言创作文学作品做了有益的尝试。长篇小说《西岭塬》是其历时五年完成的长篇处女作,现已结集出版。
《西岭塬》
1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河南客前半辈子不信,后半辈子信了。早起洗完脸,晚上睡觉前,她都要细心地抹净那张古旧褪色的八仙桌,然后躬身立在供奉的神龛前,恭恭敬敬地给观音菩萨上一炷香。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好像学生娃娃每天必修的功课一样。
村里人都说河南客是个迷信罐子。亘古以来, 在陇东高原,人们打小在他妈肚子里就得了老先人的遗传——信命,把信命的人叫迷信罐子。所谓迷信罐子,顾名思义,就是和《小二黑结婚》里的二诸葛一样,凡事都要烧香拜佛,祈求老天爷保佑。但河南客信誓旦旦地给刘婶说,她不迷信,她说的喎些事都是真的。据河南客说,她是上辈子经过阎王殿的奈何桥时忘了喝喎迷魂汤,所以这一世投胎后对前世的事情还记得一点影子。影影忽忽的,也就是脑子里有那么一点点影子。当时,她妈生下她说,喎咋啦又是个女子?她想说话,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呜里哇啦说不出像样的话来。后来,她渐渐长大,会说话了。有一天,她妈对她招着手说,乖乖,来,到妈这搭儿来。她听了,很生气,回应说,我是你小妹呀,那一年从树上摘杏跌下来死了,你咋就不认得了?她认为她姐还在生她的气。因为她在姊妹几个里年龄最小,她的母亲在上一世很是爱她,凡是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都尽着她,这让她的大姐很眼热很生气,经常拿了红眼斜过来竖过去瞪她。
上一世?她妈愣住了。她妈一改以往的慈眉善目,拧了她嫩豆芽似的小耳朵,疑惑着,从上到下把她反过来倒过去细细看了好几遍,自言自语着对她的父亲说,莫不是我这回生了个怪物?难道,这世上还真有猪八戒投胎转世喎样的事?
这话,河南客听得真真的。
她顺着她妈的眼神上上下下细细一看自己,就明白了,自己刚刚学会说话,怎么说的是上一世的事呢,谁信呀。后来,她父亲回到屋子里,楞着眼,冷声冷气地,重新又问她是谁,她就再也不敢说上一世的事了,只是低了头用豆芽菜一样的小手抠弄胸前的衣襟。父亲的眼神凶巴巴的,比拿了勾魂索的黑白无常还教人害怕,仿佛要揪了头发把她扔出去。她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安稳着好。但从此,她父亲和她妈看她的眼神,总是假假的有些异样;而她,叫大叫妈时,也总觉得别扭,舌根子底下仿佛被啥东西卡住了,转不过弯来……
真的,我说的喎些都是真的。
在年过七十以后,河南客坐在炕沿上,不止一次地对刘婶这样说。
起初,刘婶觉得她纯粹是说胡话;后来,就瞪大了眼,半信半疑。说的次数多了,刘婶就说,是真的,我信。但河南客心里老是不对劲儿,她觉得刘婶的话是在敷衍应付,不像真心话。
后来,心事重重的河南客为此专门找了一回李半仙。
李半仙,是西岭塬上的名人。现在一般人都已经说不上来他原来的名字,都叫他李半仙。据老辈人说,这娃稀奇古怪颇有来历,出生的前一年,有个四处云游的化缘和尚曾来过西岭,在看花岭沟圈的崖背上,面对李家岭方向痴痴地站了半天……李半仙小时候,脑瓜很是灵巧,但有一点,就是和贾宝玉一样,天生的不爱念书,在学校专弄气死先生的事儿。李半仙初中快毕业时,西岭塬人突然疯了,街上经常有人打群架。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呼呼躁噪,彻夜不归,额头的青筋暴露,个个像吃了激素的公牛一样亢奋。他们先是在西岭街道折腾,后来就去了二郎山神庙,一个瘦高个子爬上年久黑朽的“山门”,拴好绳,大家齐声喊一句号子,很快就将山门拽倒在地。然后用脚踢蹬,卸成八、九块,小块的用手拿了,大块的几个人肩上扛了,高高兴兴地来到二郎神庙前,堆好,弄来麦秸点着。大家远远地看着熊熊大火形成的景致,一直到二郎神庙轰然倒塌……李半仙和激情万丈的伙伴们一起,好多次高兴得忘乎所以。后来,在一回黑夜的打群架中,他被人打断了两条腿,挑了脚筋,整整在医院待了半年多,这才拄着双拐,回到了小小裹球一样的西岭塬,回到了比西岭塬更小的李家岭村。最初回来后的情形,人们都记不太清楚了,当大家再想起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废人。由于高度截肢,褪去假肢后,死人一样瘫坐在炕上,两眼紧闭,脑瓜低垂,整个人蜷缩成一堆,活像一个肉球,或是娃娃们玩的牛毛蛋。后来有人传说,看见他的炕头摞满了厚厚的书,他用手指蘸了唾沫,一页一页慢慢翻着,像小学的娃娃一样看得很仔细。再后来,人们突然之间发现从他难得开口的嘴里,偶尔说出的只言片语,竟和寺院里的得道高僧一样高深莫测,充满玄机,仿佛唐僧一样凭空得到了菩萨的点化,一夜之间超凡脱俗了……于是,西岭塬有人心里有了难肠的事,就趁夜黑,悄悄去李半仙那儿求他禳解。
据知道底细的人说,当时有好多事情,李半仙提前就参透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说,现在喎社会,是黑云把日头遮住了,得折腾好一阵子,喎时间不会过短,但也不会太长,超不过十年。那年,“敬爱”的副主席林彪摔死了,据说李半仙早就看出林彪有反骨,说喎是三国的魏延变的,脑后生有反骨,眉头带着奸相……再说喎名字吧,说喎“彪”字是啥,喎是“虎”入了林,沟子上带着“三”把明晃晃的杀人刀子呀,你说喎家伙日后能不反么?
那年西岭塬靠山的一个村子有个年轻人,有段时间凶得很,不是和人吵架,就是和人打架,经常打得人头破血流,社员们都不忍心看。大家都愤愤不平,可又敢怒而不敢言,就趁夜黑去李半仙那儿发牢骚。李半仙问了具体情况,低头掐算了一阵,说,人死必凶,喎就是典型的凶死鬼……喎人命到头了,看来喎是吃不上今年的新麦了。因为李半仙一向很神,大家都信他。这话拐弯抹角传到那个年轻人的耳朵里,他很犹豫。于是,嘴里、手里再不敢放肆了。好不容易捱到新麦下来,他赶紧套上毛驴磨了一斗,他想,等我把这新麦吃了,再去指着鼻子当面羞辱李半仙一顿。结果,他刚把细长的面条挑到嘴边,窑顶塌了……
第二件事,邻村一个生性要强的人偷偷去找李半仙看命,李半仙一句话也不给说。背过人,他说喎话难说的很,这人的大限到了,恐怕活不过明天晌午,赶紧教家里人安顿后事吧。那人一想,我就是队里老实巴交一社员,又没做过啥亏心事儿,阎王爷凭啥要收我?就对人说,我就不信李半仙喎么日能,啥都知道,一点差池都没有,还真成了神了。晚上,他连夜偷偷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一点病都没有。第二天,他找队长请了假,啥事也不做,专门就在家里坐等晌午这个时刻过去。那时候,看花岭人住的全是窑洞,他想,要是坐在炕上,窑塌了怎么办,就坐在院子里;后来还不放心,干脆上去坐在塬上生产队的大场里。说,我就不相信喎天还能塌下来。去塬上时,为了不至于挨饿,他还专门带了些炒面。后来,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晌午时分吃炒面,愣是一口气没上来,呛死了。
这就是李半仙的日能处。
河南客信这个。整条西岭塬上的人都信这个。大家互传李半仙的话,说喎该死的娃娃球朝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可谁要是去大队或是公社说出李半仙,喎就是西岭塬的贼鸠山,全西岭的人都是李铁梅,绝对饶不了他贼鸠三……
河南客来到李半仙住的窑里,细细对李半仙诉说了她的前世今生。
李半仙眯缝着眼,像得道高僧一样坐着,不吭气。
河南客眼窝直勾勾地盯着,等李半仙嘴里的话。
许久,河南客才看到李半仙紧闭的嘴角动了一下,额头上皱纹动了一下,眼角上头那撮长长的眉毛突然怪异地奓了起来。他慢条斯理见怪不怪地说,是有你说的这种情况,但喎稀少得很,百十年也难碰到一两个……又说,喎就是罪孽,接着就给他讲猪八戒和沙和尚下界受罚的例子。说,你想喎人一辈子就是就是奔着“受罪”二字来的,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前半辈子好些,有的人后半辈子好些。就这一辈子的罪都尽够人受的了,喎谁还愿意再去牵染喎些上辈子的事呢。
河南客点点头,觉得李半仙说得太对了。她一定是前几世造的孽太多,这一辈子不够偿还,老天爷教她一直记着上辈子的事儿,就是为了加倍地惩罚她……
看花岭上了年龄的人常说,男怕单,女怕双。
阴历九月十四,恰是老年人最爱“出事”的双日子,河南客死了。
可她的阴魂不散,像一只瞎眼老鸦,飘飘荡荡,悬浮在看花岭上空。又像一只充满气的橡皮娃娃,拴在高高的飞机上,头朝下吊着……西岭人天生有着农村人的幽默,歇息当中谝闲传,形容某个包队干部讲话很有水平时,经常说喎是飞机上挂水壶哩——高水平,河南客想,她现在真正成了“高水瓶”了。
但她的心底深处还是很纳闷,难道她这辈子的罪孽还不算深重么,还不足以抵消她前几世的所有罪孽么?
为啥她明明死了,不一头奔向阎罗殿,投胎转世,却老是在这几十年住过的老地方打转呢?
(待续)
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赵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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