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考古与国运
题图 | 美国人柯强(John Hadley Cox,子弹库帛画倒卖居间人)在长沙盗墓现场
12月9日下午,北京大学中文系李零教授在上海复旦大学开讲“马王堆古墓”。从古董界的“长沙货”聊起,他旁征博引,见微知著,不仅谈考古本身,也谈古物聚散与人之命运的关系,而这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国运兴衰的历史大背景。活字驻上海特派员与李零老师三天“零距离”接触,写就这篇现场报导。
李零谈马王堆
___________
活字特派员
“李零要来了!”
这是12月以来复旦光华楼下海报栏处最常听见的话。讲座开始前四十分钟,复旦文史研究院的报告厅里,人塞得快要溢出来,还有层层叠层层的人要往里面挤。葛兆光先生眯着眼说:“我就知道,李零先生来场面一定是盛况空前。”挤来的人多半是想见到李零先生,听他说说话,至于讲的是不是马王堆汉墓,这都不要紧。
李零先生不常来复旦,甚至近些年都很少来上海。九十年代他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他现在自己却说:“那些街道方位早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如今,他与这座城市更多的勾连与偶尔的造访,都与青铜器、简帛相关。三年前,是应裘锡圭先生的邀请,在复旦大学古文字研究中心做了报告。这次应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葛兆光先生的邀请,在马王堆汉墓出土四十年之际,来讲“长沙马王堆汉墓发现的历史意义”,话题自然也离不开帛书、帛画与竹简。但他更愿意分享的是关于考古的那些人与那些事。
正因为有了人,历史才有意义。发生于人与文物周遭的故事,它们的际遇命运,令重大的考古发现具备了人文的色彩。文物也因此有了温度——难怪,李零谈文物的时候一脸严肃,谈起人情世故便眉飞色舞。
人和物之间的关系,本就难以学究化。埋藏在地下的文物能够重见天日,既需要考古人员的专业技术,也离不开机缘造化的牵引。关于这一点,李零有故事。
1973年5月,重掘子弹库楚墓
右起:熊传薪、何介钧、周世荣
前方是出土帛画
1946年长沙子弹库帛书留美之后,除了现存放在赛克勒基金会的帛书比较完整,其余帛书残片保存环境极其恶劣。残帛冷清清地丢掷在华盛顿一家仓库的鞋盒里,一放就是四十年。直到1993年重新打开的时候,由于残帛保持着折叠的状态,对它的揭剥程序异常困难。李零参加了1993年的那次揭剥过程,他回忆说:“其纤维已严重炭化,表面又被钝物挤压,碎片粘结纠结,很难打开,也很难复原。”看来,人与物,皆有生命个性,今人遇上旧物,能不能领略旧物的风景,关乎考古,关乎国运,也关乎人的命运。
此次讲座,李零又提到了这批帛书,以及当年决定这批帛书命运的人:蔡季襄。
蔡季襄
上海吴宫大酒店,当年文物交易场所
蔡季襄手里有三件藏品是稀世珍宝。第一件就是子弹库帛书,1946年经他之手卖至美国,现藏美国赛克勒基金会和赛克勒博物馆。
子弹库帛书
蔡季襄第二件宝物是长沙出土的漆木双鹤双蛇,1948年流美,现藏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
漆木双蛇双鹤
第三件是长沙出土的陈家大山帛画,1950年蔡季襄将其捐献给国家,现藏湖南省博物馆。
陈家大山帛画:人物龙凤帛画
陈家大山帛画是楚帛画,比马王堆出土的汉帛画年份要早。到目前为止,只发现两件,一件是陈家大山帛画(1949年发现);一件是子弹库帛画(1973年发现)。
这三件国宝都出自长沙,并非佳物偶得。近代,长沙出了许多宝贝,例如宁乡出土的动物造型的商周铜器、楚式铜器、漆木器(镇墓兽、鼓座、木俑等)、丝织品、长沙窑瓷器……这些文物被古董商称为“长沙货”。蔡季襄卖去美国的帛书、帛画都出自古楚国南部。西方人对该区域缺乏了解,觉得很神秘。通过文物,他们便从中延伸出了一个想象空间。这些文物色彩艳丽,形态怪异,往往与西方对南中国的神秘幻想纠缠在一起。文物商在贩卖南中国的文物时候,也兜售着对南中国的想象。
如果说西方人尚需借助“长沙货”想象南中国,对有些人而言,南中国与他们却不过是触手可及的距离。李零特意谈到了这几位与“长沙货”缘分极深的人。
帛书出土只在两次考古中有所发现,一批是子弹库帛书(1942年发现),另一批是马王堆帛书(1973年发现)。有意思的是,参与这两次发掘工作的偏偏是几个“土夫子”。“土夫子”是人们对盗墓贼的称呼。1942年盗掘子弹库楚墓的时候,任全生就是参与其中的“土夫子”,子弹库帛书也是从他这里到了蔡季襄的手中,最终去了美国。建国之后,任全生被收编进湖南省文物工作队工作,时隔三十年后遇上了马王堆汉墓的发现。
不同于西方人对异域文物的凭空想象,任全生是在这土地中生长起来的,他对地下文物的判断仿佛来自于大地对他的指引。在发掘马王堆期间,任全生直觉当年他盗掘的子弹库楚墓中,一定还留有文物尚待清理。他在当年盗洞附近的下方木椁盖下面的隔板上,发现了除蔡季襄那件“陈家大山帛画”之外的另一件楚帛画——“人物御龙帛画”。
子弹库帛画:人物御龙帛画
李零解释说:“这叫铭旌,用来招魂的。一般挂在灵柩之前,或者覆于棺板之上。”帛画上描绘的是墓主人的形象,楚人以为,人死后魂魄四散而去,唯有以铭旌招魂,逝者才能升天。有人用屈原《九章》“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来形容这幅帛画所描绘的形象。长铗是长剑的名称,《史记》载“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原本属于自己之物失而复得,借喻魂魄归于己身,是铭旌之用也。任全生在时局动荡的当年,还能想起子弹库楚墓中遗留的铭旌,也算的上是种召唤。古人与今人借名物以观照,文脉相连,气血相通,就不单单只是考古的事情。任全生1976年去世,当世两件楚帛画都经他之手手大白于天下,文物的命运与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互为注脚。所以李零谈文物,更要谈人,两者本就是一体的事情。
不过那个年代的考古研究是不谈人的。最早对马王堆帛书进行的整理工作,是将全国各地的古文字专家调至北京进行突击研究。像张政烺先生这样的考古界前辈,在当时做了大量细致、详尽的考证,为后来马王堆帛书研究开创了范式。著书署名、著作权这些问题都不在前辈学人的考虑之内,马王堆帛书研究是一项集体成果,荣耀与出土文物一样,署名都是国家。
图为1972年马王堆一号墓的发掘现场
右起:夏鼐、王㐨、侯良、漆孝忠
讲到这里,李零笑了笑,说,“那支编写小组队伍中的老同志,还没我现在岁数大,所以也不算老。”李零是不服老的,学问道不尽,故事讲不完,兴冲冲地对着台下说:“湖南又新出了一批竹简。后天我还要去长沙。”这精神气像极了京剧《战长沙》中的黄忠老儿:“老头上发项下髯,胸中韬略却也不老,又道是虎老雄心在,年迈力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