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事。

忽然想起那门楣上的镜子来了。

漆色班驳的门,往上是灰暗陈旧的门梁,端端正正向着人。往上便端端正正嵌着一面小圆镜。极小,合一般收在梳妆盒里的差不多大。

我这多年竟都忘了它。

姨父家的小妹长得俊秀——他家个个都俊秀,不拘老少男女。我小的时侯偶尔在姨家住,小妹有一间自己的小房间,出来就是灶房。她冬天穿翠绿色的棉袄,短头发,见了人低头,羞涩地微笑。我即使在他家住着,好象很难遇见她似的。有一回不知是她唤我去,还是我自己经过她房间,看她捧了一本杂志在读,黝暗的天色,穿翠绿色棉袄的姑娘,灶房里的暖气拂面而来。这让我觉得惊讶,许久不忘。

那是一本很好的刊物。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大多是这样看着书消磨了冬天和春天。

她那时侯不过十八九岁吧。不久就嫁了,我并不知她嫁得怎样。这样一个俊俏的,爱看书的农村姑娘。

母亲说父亲第一回请她坐茶馆,叫了一盏香片。香片那时是很贵的茶,母亲那时极年轻,十八岁,她有两张旧照,穿了长袖裙坐在相馆假的篱笆墙下,是素净的黑白色。

后来是在狭小的屋子里相依为命,是不知所措的惊变,是身体的衰弱年甚一年。年轻的母亲,照片上的笑,是如同一封未及启封的干净的信笺,必然怀揣许多美丽的梦想。

一晃几十年都过去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都不由自主地浸进她的记忆里。她仍然记得那杯香片,是我父亲叫的,茶馆里最贵的茶。

香片,多好的名字啊。

渡口叫青江渡,来回最多几百米。只有一只水泥船,我小时侯在渡口玩耍,常常从这头坐到那头,又从那头坐回来,从来不懂得要拿过渡费给艄公。渡口那头的歇脚处是一个破庙,只剩下两片屋顶,屋脚堆起些烂稻草。渡口这边的歇脚处,竟似是外婆家,因其正对着渡口。夏天酷热,冬天风冷时,也有人站在堂屋避避。我小舅有时帮艄公搭把手摇船,所以我以为那只船是我家的。

小舅似乎不做工……细研起来,总有些辛酸事。他年纪轻轻地就因病过世了。但青江渡的水泥船,到现在还在摇到北,摇到南。

我岂能不记得那种油布伞呢。笨重地张开,象张开了一枚皇天可鉴的印子,布面上厚厚涂了一层桐油,明艳得招摇。但这是新伞,可以入画的。

旧伞早作班驳色,灰颓剥落,从角落里拿起,又归还到角落里。

杨绛说钱钟书小时侯玩一种游戏,叫石和尚,就是披上被单坐在帐子里。因了这个,我倒想起外婆的那床青色蚊帐。这种帐子作青蓝色,很硬,似乎叫葛帐。小时侯在墙上看些对联,有“个个孔明诸葛亮”,大概是指这种帐子么?晚上闷不透风。但我白天也坐在床上,青帐子放下来,姐姐和小姨去别人田里拗茭白,回来从帐子里塞进来给我吃。——我一想起茭白,嘴里就回荡起一股……它的味道很奇怪,也不甜,也不涩,也不带土腥味,单只是清,清里又有些寡淡。

往年的年画里藏着一股不知所以的欢喜气。

王文娟和徐玉兰演罢那一场《红楼梦》以后几十年,绘着她们剧照的年画还盛销不衰。或是坐读西厢,或是黛玉葬花,紫色衫子挨着一本正经的大红袍子,竟然也不觉得俗艳。眉目都是不甚清晰,有点淡淡的模糊,看着反觉得好。这样一出悲剧感甚重的故事,甚至贴在过年时娶亲的屋子里。并不觉得哀,满堂红色家当,墙上窗边簇新的年画,端详画中人的眉目,便觉得有细细的生之喜悦。

以前江南人家嫁女,是把嫁妆堆在车上招摇过街,即使东邻女嫁与西邻男,也必然打同一院门开始,绕上大半个城,再从同个院门进来。

城小人少,谁家嫁妆车行过,街边就渐渐聚集了一些围观的人,还有一些闻讯从巷尾奔来的人,跟着嫁妆车一路指点妆奁薄厚。那走在嫁妆车列里的人总是喜气洋洋的,任是薄寒人家,妆奁也十分争气——实在不能,就先借来过了游车这一关再说,面上总要好看。

浙东的霉干菜,每在外乡写作梅菜,梅菜扣肉云云。是梅或霉,总是读音相似,其意不可了。江南的梅雨天过后,趁着晴好日子,家家扛出箱底来晒梅,或曰晒霉,可见梅霉二字向来是分不清的。晒霉干菜约略也是在梅雨天前后的事。我小时侯,城里犹留此俗。

霉干菜以雪里红为主。每年冬季,我家都买几担雪里红,工序首先是晒,其后腌——这是咸菜,咸菜晒干就成了霉干菜。

晒的时侯是沿墙排开,能有多长排多长,绕着弯,打着圈,就是不能堆叠在一块。冬天的太阳真舒服啊。菜晒得蔫蔫的,人晒得挺高兴。

晒完得腌。我妈把菜切成大段大段的,一坛子生青碧绿,砂粒大的粗盐大把往菜里头撒,我妈切雪里红的刀工很豪放,做菜的时侯收不回来,我十八岁以前基本上是不沾炒青菜的。腌到一定时日,坛里沁出卤汁来,菜转暗绿色,差不多就一半功成了。

这里漏了一道人为的工序。坛里一层菜一层盐,非脚踩不能结实,据说童子脚踩出的咸菜出卤最鲜,家里有小孩的多有叫小孩踩踩的,我也踩过。但小孩身轻力弱,我很怀疑能不能踩结实。似乎仍少不了壮男壮女狠踩一通罢。

晒干菜的时侯真叫壮观。城里家家几乎都搭起门板、竹板来,垫以旧报纸,咸菜就铺在上面曝晒,小孩子游街过巷,偷吃别人家的干菜是常有的事。尤其是那种竹笋干菜,笋干极鲜美,大人一不留神,斜刺里又窜出一个小孩抓起一把翻身便逃。干菜在那个时侯,是小孩的家常零食。连家里晒干以后收在柜里的,我都常半夜起来摸上一小把。何况大街小巷,家家大晒干菜的日子呢?于小孩子,这几乎竟是节日了。

巷口有一家双胞胎,墙头探出两株泡桐树,又缠绕些花草,从外望去,终年青绿。据说这一家人甚恶,因此不大来往。逢人说起,只说双胞胎家如何,阿大如何,阿二如何。记忆里都是斜眉斜眼的样子,穿着类似军装的绿衣服,我从来没分清过阿大和阿二。但听说他家种有金铃子,那种金黄的瓤,嵌了血红的几粒籽,吃时只舔尽籽上附着的瓤丝便算完。

十一

农村到处可见稻草堆,即使雨天溽湿了,甚至湿到发出霉气来,也没人理会——日头出来就好了。

稻草束大概用来引火较多,为其一点即着,但不能作燃物,为其一烧即无,灶台下面——该叫什么呢,灰塘?草灰经年累积,盈满一塘。

小时侯坐在灶台边看大人烧火,火光噼哩叭啦,暴响如豆,耐烧的柴火多是些手指粗的枝节,有些还连枝带叶。也把稻草束点燃丢进灶洞里,或用火钳从灶洞里往外扒灰,那些灰是厚的,软的,温的,间或有暗红色的火星一闪。

桔子和年糕都可以埋在灰里。年糕煨它一段时间,表皮作黑黄色,用手碰它,绵软有弹性,糯米的香气从烧焦处溢出来。灰塘可是个好地方啊,拿火钳拨拉拨拉,不定有多少好吃的藏在里面呢。

十二

江南冬日有数好:

其一非火盅莫属。这东西我忘了叫什么,权且这么叫吧。黄铜制,上面有很多小孔,形制有大有小,盖子掀开后,铺一层无烟炭燃着,盖上铺略厚、能传热又不烫手的布料,冬日无事,脚下踩一个,手里再捧一个,任是阴寒天气守在家里,周身也觉温暖。但是年轻人不大见有闲功夫坐着捧它,多是七老八十,头上缠一圈额头锦,眼皮垂耷的老婆婆,抚摩火盅,如同抚摩往事。

二爱山核桃。此物坚硬,有人以榔头打砸之,或以门枢夹击之——门枢力道之强,令人骨寒。小时侯牙齿还没有变坏,执坚破锐,毫不为意,这种外面抹一层椒盐的山核桃,都是放在齿间卡喇一声咬开,再在一片破碎中挖取桃肉。冬夜磕山核桃,破与吃,各分一半趣味。

十三

新嫁娘入夫家当日,藏两枚红茶叶蛋在新房内,只许小孩子去搜找,谁找到了便归谁。

藏在哪里,很难说,有人从马桶里找出来过,——当然马桶是新的,其实也就是一只簇新的金碧漆桶。

当日新房内处处皆是耀眼的金碧。新人端坐在床上,敛眉低目。床依旧制,有楹、架、栏、靠,两侧还有抽屉,黑底子上绘着如意花纹。马桶就放在床头,床下有一踏板,要走下这层踏板,才走出了床的范围。

十四

夏初有梅子,极酸。大人每每花一点小钱,买两三枚给小孩子解谗。这东西太经吃啦,即使只在青皮上磕个齿印,也能让小孩子吡牙咧嘴一会儿。梅子有多大呢?小核桃那般大,滴溜青圆,在水果摊上随随便便堆作一团,那架势好象是说:不值钱的东西,拿去吃吧。小孩子受到它的诱惑,大人得到它的鼓励,于是双双欢天喜地。有时侯走到家里,三个梅子还剩下一个半呢。

十五

有一年夏天,家家户户都养胖大海。不知打哪传来的方法,每家都拿个大碗养一汪子软绵绵的物事,据说它拉出来的东西是酸甜的,消暑。它每天只拉那么一点儿,一家子兑了轮流喝。

热啊,最热的时侯能上四十多度。泼水,一遍遍擦席子,没用。

最凉快的就是清早那一会儿,起来了,第一件事把窗子关上,拉下一层帆布做的窗帘,再下一层不透光的厚窗帘,能见到光线的地方都用厚布遮严了,密密实实,就靠这点微弱的凉气度过一天了。

十六

有一对姐妹的名字,起得很奇怪,姐姐叫张蔚,妹妹叫张薇。蔚和薇,在方言里根本分不清。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美术老师,很多次姐姐张蔚会穿过人群走到我们面前,和老师打过招呼,然后弯下腰跟我说话。这是个出色女子,自小打理人缘即这般熟络,总是含笑,文静而美丽。

妹妹张薇冷艳得有点象奥黛丽赫本,短头发,薄薄的唇向两边抿起,轮廓鲜明的尖下巴,有睥睨一切的傲气。她是学校的短跑冠军。

十七

秋末的时侯,有人在巷子里叫卖一种零食。

他身上挂着几大串,手里又提着几串,是种半青不熟的果子,很大串,小孩子脖子上可以绕三圈不止。味道清涩,说不上来是好吃还是不好吃,是个嚼口。

巷子里很安静,空气和味道都是静的,秋天的肃杀况味。连叫卖声也是冷冷清清的。

母亲坐在竹椅子上捡菜,有时侯打开院门叫他解一串下来给我,后来到底是谁吃掉的,总是个疑案。我觉得没有人能把那一串几百个果子吃完。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果子叫山楂。我一直以为,江南没有山楂。

十八

后丈子村的杨氏,高寿至九十岁方过世。

看照片上是极端方的一个女子,虽然是高龄,眉宇间透出一股寒凛凛的神气来。

她三十余岁丧夫之后,把一个儿子寄在亲戚处,一个女儿送去结娃娃亲,还有些儿女或寄或送,自己带着小儿子去上海作娘姨,田地自然都半卖半送了。

后来小儿子在一家打铁铺里做学徒,她去看他时,只看见一个肿大的头,连头带面全是黑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母子俩抱头哭了一场,她把儿子带走了。幸而寄在别处的儿女都还安好,过了些年,她存了些积蓄,回家居然置了些薄田,把儿女领回来,开枝散叶,也就过到了现在。

时至今日,还常常听到亲戚间叹她身子健,九十岁了仍然面皮红润,早上起来自己去打水。我二姐则记得极幼的时侯,不知怎样忤逆了她,她拿针便刺,是绝不肯通融的暴烈脾气。

我叫她阿太。她的一个女儿十六岁嫁与邻村人作续,性情极随和,是我外婆。

杨家旧宅翻成了新宅,现只有舅公一房居住,正厅里悬着她的遗像,我们在遗像下面饮茶谈论她。我想在她眉宇间的刚硬里寻出些传奇来,到底不能,普通人家的平常女子,生在兵荒马乱的年岁,大抵也就这样了了一生吧。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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