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沛沛 :生产队的唐大婶

生 产 队 的 唐 大 婶  

文/刘沛沛
1972年,我和两个同学从九龙坡黄桷坪出发,去宜宾珙县底洞区陈胜公社当知青。此去路途遥远,坐火车坐汽车,终于到了珙县县城巡场。这群山峻岭之地,曾是僰人聚居处,岁月的风雨吹打着绝壁上的悬棺,重重复叠叠。
作者(左)和李强下乡前在黄桷坪四川美院唐平村家门外留影。
爬上高山顶,生产队就在上面,社员们多是苗族。我们三个知青的房子在一个山洼里,这洼里还住着一户农民,队长委派其照顾我们,负责教我们如何生活和做农活儿,我们两家就有了常来常往的密切关系。
女主人四十出头,我们叫她唐大婶,唐大叔比她矮半个头,两口子没有娃儿,人们说不能生育的责任在唐大叔,这不能叫人不相信。唐大婶有一个塌下去的鼻子,鼻孔朝着天,大嘴巴角微微有些弯曲,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所有的皱纹犹如波浪从嘴角开始一直浪及眼角,每当这时,那张本来呆板的脸就变得十分生动,她的笑既有一种母爱的慈祥,又有一种滑䅲感,然而两者浑然一体,给人一种值得信赖和亲切的感觉。
她的小黑眼睛很亮,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满布皱纹的脸上那双小黑眼睛时,曾非常吃惊,因为我觉得它很美丽动人。也许我就是从她向我挤挤这眼睛时,就开始对她产生了好感的,而且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改变这种看法,唐大叔也有一双扁扁的脸,用另一个妇女的话来说,他的脸就像一双对面扑了一下的布鞋,在我的想象中,唐大婶把唐大叔“扑”得过份历害了,因为他的脸不光是扁,而是整个儿的反着弓了出去。
唐大叔虽然也有一双小眼睛,但淡而无光,它们在多皱的额头下犹如一双苦苦挣扎的小虫。唐大叔声音沙哑加上哮喘,所以每当他最得意之日也是最受罪之时,他喜欢嫉妒和卖弄,猥琐的身躯和唐大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大婶的家和我们相距大约三百公尺,那是一个用树皮围成的窝,上面盖了许多麦草,夏天是一半翠绿一半金黄,而到冬天就变成了一堆死灰。毎当夜幕降临,他们家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回响在我们耳畔。
每天下工后,唐大叔总是收拾整理农具,声音叮叮当当细碎杂乱,做完这一切他就坐在门坎上或院坝中抽旱烟,那火点忽明忽暗要持续许久,其间夹杂着咳嗽声。他在家里发言谨慎,说的都是咒骂外人的话,听起来象是呓语,我们尖起耳朵也总是听不真切。有一天晚饭时,一阵如牛的呼呼气喘乘风而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其实,那不过是唐大叔在摆弄锯子锯朽木而已。
而唐大婶回家后马上劈劈啪啪抽柴生火,她劲很大气很足,那吹火筒的声音几乎没有断过,一座黑黝黝的孤坟就慢慢透出了亮光,上面卷起一股浓烟。晚饭是在一系列的训斥声中进行的,唐大婶在饭桌上总结家庭工作和行为得失己成了惯例,她既看不来丈夫的自作聪明,也不能容忍他窝囊受气,整个晚餐除了咀嚼,就听见她呱呱声响,而丈夫一声不吭。
晚饭后,唐大婶总是在甑脚水里倒进各种糠皮、麦麸、野菜和青菜帮煮成猪食,她用一只粗木棍使劲搅拌,不一会儿就能嗅到一股甜苦混合的气味飘来,这时她就提来一只歪把小桶,把猪食舀进桶里,接着就是拿大竹刷涮锅,声音很响,每涮一圈就要在锅台上拍打一下,以便把刷子上沾的东西抖下来,最后所有的涮锅水都会被赶进另一只木桶,第一桶饲料倒进食槽后,第二桶也会跟着倒进食槽。
所以只要听见猪们兴奋的哼哼吃食声突然变为一种尖叫,那就是第二桶热水烫着了它们的长嘴巴。每当这时,唐大婶的心情就特别好,猪儿的进食声既响亮又节奏分明。
在猪圈里,唐大婶会唱起一种软绵绵甜丝丝的歌,歌词有时是和猪们谈心,有时是为它们打抱不平,也有时是对猪的状况有所感慨。虽然那些猪被喂得滾瓜溜圆,从不生病,但唐大婶的唱词却是:“别人的猪儿都是(喂得)三百(斤)四百(斤)的哟,我的猪儿(却)喂成了山耗儿哟。”
对于我们知青,唐大婶和唐大叔的表现是大不一样的,唐大婶喜欢在生活上帮助我们,她的耐心和关怀很像一个母亲,她宽宏大量地看待我们的缺点,充满同情心地帮我们解决问题,她毫不吝啬地给我们蔬菜、野味,甚至为我们离乡背井远离父母的生活感到难过,每当这时,我们在感情上都非常靠近;唐大叔对我们的感情就要复杂得多,他经常气乎乎地抱怨我们吃了他的菜他的瓜,用了他的石磨,讥笑我们懒,说我们像剝了皮的猪⋯⋯
一有机会,他就把我们的劳动工具凃上泥浆,他喜欢看到我们的双手冻得发紫,看到我们手上打了大血泡,他就会说“恭喜发财”,看着我们不解的神色,他十分开心地说:“你不觉得现在手上多握了一点东西吗?”他干这些恶作剧时都像一个英雄那样左顾右盼,渴望博得喝釆声。一次,他又作弄我们,结果被唐大婶收拾了,晚上没吃上晚饭,第二天没吃上早饭,偷饭吃时被抓住挨了一顿骂,顿时变得非常可怜。

作者(后面)和李强正努力打造小家园,在知青屋门前建了一单杠

夫妻俩在地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唐大婶做活路儿样样能干,几乎成了队里妇女的头儿。唐大叔在卖弄上是个行家,他的锄头总是擦得锃亮,休息时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磨锄头,磨了上面磨下面,挖地时也会忽然停下来,用手捋去锄头上的泥,吐口唾沫擦一擦,看一看。
唐大婶象农村大多数妇女一样,也喜欢在地头拿我们开心取乐,每当这时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不像一个长者、一个母亲,而像一个荡妇。在这种事情上她有丰富的想象力,题材无穷无尽,她用语言刺激挑逗一些充满欲念和好奇心的乡下妇女,拿火辣辣的眼光盯着我们,使我们十分紧张,担心“一身白肉”真的要被暴露于荒野,而她对此却从来满不在乎,她认为那不过是令人感兴趣的事实,我们越窘,她们越把热乎乎、粘稠稠的话掷过来,在妇女们的围攻中,唐大婶笑得非常开心,就像她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一天一样。
她知道何时把我们扔进窘境,也知道何时再把我们拉出来,所以我们没有落到可悲的境地。而在另一种场合,光棍汉被脱光了扔在坡上,狼狈而逃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只不过据我的观察,那逃跑者非但不痛苦,反而咯咯的笑个不停,一蹦一窜,就像小公鸡第一次得了手。
我们从重庆探亲回来,会带给唐大婶家一些小礼物,如:一小袋味精,一包固体酱油或一块香皂,每当得到这些东西他们都十分欢喜高兴,会在坡上大讲一番,开场白照例是一句快乐的、起感叹作用的脏话“妈的X⋯⋯”就象他们平日炫耀给了我们一盆酸菜,几只虎耳瓜时的腔调一样。有一次,唐大婶感慨道:“我们过的什么生活哟?人家城里人的胯下都喷香,而我们乡下人的脸都膀臭。”
据说,唐大婶年青时是个漂亮女人,最早参加大队宣传队,最早参加合作社,最早成为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困难时期她也最先伸手从煮而未熟的红薯汤中捞取食物。食堂解散后她嫁给了唐大叔,只因这里比她娘家有更多的饭吃。关于后来的生活她似乎心事重重,只有讲到在食堂偷懒,用一桶水洗一顿饭(红薯)时才开怀大笑过。她一定有自己的酸甜苦辣,队上的一个长舌妇曾对我们挤眼睛,说:“你们的唐大婶年轻时⋯⋯”话虽半句,内容颇丰。
唐大婶的家是生产队聚集开会的地方,队上的大事小事都与这树皮小屋有关,每当开会议事,这小屋的里里外外就挤满了人。农村人能抓住时节,却抓不牢上级精神,在会上最常听见的一句话是“酝酿”“酝酿”,我觉得有些是别有用心在故意拖延时间。夜深了,大人、娃儿都在“酝酿”声中睡去,决定取舍的权利自然落到了几个抽旱烟的中心人物身上。“散会了!”他们高喊大家醒来开步走的声音,中气十足,非常有精神。
每当熬灯夜战开会,唐大婶都奉陪始终,毫无倦意。表面上看,她只是为了煮茶添油,而且大多时间是默默坐在灯下做女红,但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她关心这些事,明白这些事,这一点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几乎是妇女中唯一对队上大事了解的清醒人,所以她自然被另眼相看,一般情况下她并不多言,因为这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1975年夏天,队上对是否要对粮食翻包检查进行了激烈的爭论,因为此前人们广泛传说干部们经常私拿粮食出卖,所以翻还是不翻,对翻的结果作何解释爭执不休。有人提议要用我们知青来监办此事,唐大婶站出来坚决反对。会后她对我们说:“粮食在入库时就被做了手脚,既使翻出几千斤缺损也会被说成是自然损耗,而你们却会因此得罪一大堆人。在这个穷山沟里,一些人得了实惠,而另一些人得了恩惠(困难户),你们终究是要走的人,你们难道不想走吗?”
唐大婶家无后人,他们准备过继一个侄儿为子,由于这个侄儿家里提出了若干条件,比如:继承全部财产,承担办理婚姻等。我们也关注此事,还为此愤愤不平,擅自提笔偷偷给这个“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侄儿写了一封信,希望他降低一点要求,别为难老俩口。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每当在那个院坝里聊天,或为他们读侄儿来信,并细加研究之时,竟成了我们双方的乐事。
冬去春来,四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将离开这里回城。临走前,我的家己被瓜分一空,我留了一些东西要给唐大婶。走那天一大早,我去她家,看见她正在灶边忙碌,她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抱了一些东西,她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次她没有大声说话,笑得也十分客气,她进屋去叫出了唐大叔,两人站在我面前象有什么话要说。
呆了一会儿,只见唐大婶突然转身进屋抱出一床发黑破旧的棉絮放在我面前,看着我惊奇的神色,唐大婶提高了嗓门对丈夫说:“你说呀,这是怎么回事?”唐大叔红着脸,干咳而说不出话来,唐大婶的脸也很红,她终于告诉我,他们曾经偷偷从我寄放在他家的物品中留下了这一床棉絮,而且一直使用到今天。看着他们两人突然陌生了的面孔和神态,又看看那黑糊糊的一团棉絮,我顿觉有东西哽咽在喉,赶紧转身走了出去。
我曾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草窝,没有人出来,只有那无声无息的烟在冒,天开始下起了小雨。就在那个早上,一个青年农民送我下山,我离开了这个生活四年的地方。
我还记得山中那个邻居唐大婶的名字一一唐德珍。

作者简介:刘沛沛(1953年一2019年),1972年下乡当知青,1977年考入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修班结业。西南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绘画系主任。退休后曾任四川外国语大学南方翻译学院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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