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的祖籍与张家庄

今年五月初,垛田街道文化站组织编写“三十六垛故事”,站长吴萍约请我写张家庄。张家庄是我的衣胞之地,已纳入城区规划,不久将不复存在。“留下”张家庄,义不容辞。我欣然允诺。

十三岁就离开老家,对庄上的事知之甚少。几次上庄,探寻人文典故,拜访长者,穷根究底。

七十七岁的张荣才先生向我叙述:“我小时候老听我爷爷讲,有个叫张謇的高中状元后,来庄上寻根,要认祖归宗。当时族上怕他将来犯事,会株连九族,没有敢认。后来在南通办纱厂。 已经过世的老阳春是木匠,常有人在他家讲这些故事。以前庄上人到海门卖芋头,当地的老人也谈到张家庄不肯认张謇的事。”我父生前好友、张东村老支书汪海云对我说:“你老子在世的时候,常和他谈到张家庄不敢认张謇的事,很惋惜。他的祖上是刮着破船从张家庄外出要饭的。如果你老子健在,他知道得更多。”张家庄有3000多人口,曾分为张东、张西两个行政村,张荣才是张西的。我父读过五年私塾,又爱学习,在那一辈人中算是庄上有学问的人。兴化文史专家、小时随做教师的爸爸在张家庄生活过的张培元老师告诉我:“张謇与兴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听说他为修家谱到过张家庄。”可能因为我说“张jiǎn”,张荣才特别提醒:“我们庄上人都喊他张jǐn。”张培元老师也称“张jǐn”。

我惊诧,我纳闷,我好奇。

张謇(1853-1926),字季直,号啬庵,近代著名实业家、教育家,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下海经商的状元,民初曾任全国实业总长和全国水利总裁等职。民国元年,被进步党推荐为总统候选人。现在的“定论”,张謇是南通海门人,祖籍苏州常熟。

张謇根据自己21岁始有的日记,71岁时前后花了八个多月时间,编定了《啬翁自订年谱》。他的儿子张孝若在《张謇传·自序》中告诉我们:“年谱本是我父自己编定的,只写到七十岁为止,我现在续编四年到他逝世。”张謇1880年二月四日的《日记》是一句话:“奉父命,作《述训》。”《述训》至1894年定稿。1894年慈禧六十大寿,举行恩科会试,张謇高中状元后,于1897年著有《归籍记》,其中写道:“余张氏之在通州也,以三姓街为最著,族丁众逾万;散之他州县者,亦往往而有。相传元季由常熟迁通。余家自太高祖以上,世数不可考,相传居石港。高祖由石港迁金沙。祖幼孤家落,迁西亭。先君三十后,从外家吴氏,侨居海门,仍世业农。”《归籍记》与《述训》是一致的,但张孝若的《张謇传》和现在所能查看的资料,都少了“相传”二字。手头有1989年版的《辞海》,毕竟是最权威的工具书之一,非常严谨,在“张謇”条目下,只说他是“江苏南通人”,“籍贯”扩大,不涉及“祖籍”。

张謇说:“余家自太高祖以上,世数不可考,相传居石港。”张孝若在《张謇传》中一脉相承:“回溯上去,可以稽考的,只有第十一世祖以下一直到我(第十七世)。”第十二世是指张謇的高祖张元臣。

《年谱》记载:“清咸丰五年(1855年),乙卯,三岁。七月,外曾祖母殷卒,年八十有一。”此时张謇的父亲张彭年已38岁。(文中所述年龄,均按传统说法,是农历虚岁。)张彭年与外婆殷氏关系非常密切,她挑选了东台老乡金氏做他二房,一是为了照顾年迈的她生活,二是约定生子姓吴。张謇学名吴起元,直至25岁才改成现名 。张彭年外公叫吴圣揆,生独女,当时约定张彭年的父亲张朝彦兼祧吴氏的。张孝若在《张謇传》中说:祖父“半天读书,半天种田。等读完了《诗经》,能做七言对就停止。从此,我家也是读书人家了 。”张謇父亲张彭年,算是上几代第一个读书人,大凡读书人,都很注重家世,特别是取得功名者要修《家谱》的,正如张謇在《归籍记》中所说:“天之生人也,而必有一生之地。““凡某人之荣焉,亦曰是某之人。反是则籍且辱。人之辱其籍者,其言亦如是。籍之系于人尽此矣。”按常理,张彭年应该能从外婆的口中,了解到上一两代的情况,并告诉得意的儿子张謇,从而就不会写“相传居石港”。姻亲上一两代情况容易知道,况且张彭年、张謇父子都是有心人。

张謇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分别居通州的石港、金沙、西亭和海门常乐,居无定所,这与张家庄流传的张謇上代流落他乡,有吻合之感。

胡适先生为《张謇传》作的“序”中有这么一句话:“张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这似乎也适用他在籍贯问题上。

清朝有“冷籍”一说。所谓“冷籍”,是清代不成文的陋规,即祖上三代没有中过秀才、举人的,不可应试。张謇为了参加科举考试,16岁认了如皋张駉一族,过继给张駉亡侄张铨为子,改名张育才,并给予一定报酬。张駉通过关系改张謇籍贯履历。后来张駉、张鎔父子欲壑难填 ,竟然敲诈勒索。张彭年无法承受。张駉父子告张謇忤逆不孝,为此被关三个月,幸亏有人搭救。官司打了四年,终于“归籍”。此事在24年后张謇写的《归籍记》中有详细介绍,“误籍”成了张謇一生挥之不去的心结。

“归籍”通州是还其本来面目,祖籍是如何“相传”的,扑朔迷离。

张家庄的张姓是明初从苏州过来的。明洪武年间,苏州知府张冠元宵节扎花灯犯忌,得知朱元璋要拘捕,连夜叫七个儿子分散逃命以留根,老大逃至张家庄安家落户。这也是“张家庄”名字的由来。以“庄”命名的自然村落,往往与贵族有关。在《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十四卷,刊登了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副教授、历史学博士黄阿明先生的《明初苏州知府任职情况考察:1367-1435》:苏州知府张冠在洪武十五年(1382年)“逮赴京”。

张謇说自己的祖上,“相传”是元末由苏州常熟迁到南通通州,这里有没有什么蹊跷,不敢妄言。但张家庄的流传,有鼻子有眼,不会空穴来风,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民间文学传说。据我所知,以前的人流落他乡,由于多种原因进入不了自己的实际祖籍,而想法加入当地同姓祖籍的事还是有的。

张謇与兴化确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坊间有很多传说 。兴化清末名医赵海仙治愈张謇的心疾之痛,不仅在兴化,在中医界也传为佳话。陶庄镇乌金村仙家庙有过张謇写的“中天宝阁”牌匾。张謇也是书法家,宣统皇帝退位诏书多数人认为出自他之手。我想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张謇嫡母是兴化人,二是兴化张家庄可能确实是他的根。前者《张謇传》写得明明白白:“我曾祖先后为祖父娶祖母兴化葛氏、东台金氏。”张孝若的曾祖9岁丧父,但他还有两个哥哥和姐姐,应该记事了。可以肯定的是,张謇的上几代就与兴化有关系。

张謇嫡母葛氏去世,《年谱》记载:“光绪七年(1881年),辛巳,二十九岁。八月,葛太夫人卒,年六十有六。闻讯奔丧归,在家度岁。”葛氏是兴化人,有病、去世,娘家必然有人去。在这前后,张謇的日记比较全,但这一年一字没有,从1880年六月到1882年五月,缺了整整两年 。张謇的日记,不乏家务琐事,哪怕只写两个字:“无事”、“写字”、“齿痛”、“剃发”,甚至一个字——“雨”、“病”、“返”。葛氏逝世十周年也是大事,《日记》有记载:“光绪十七年(1891年),八月十八日。先葛太宜人十周忌日致祭。”就这一句,从八月十九日至九月四日,日记又“缺失”。葛氏做十周年,肯定有兴化人的。张謇日记中除了以后因公来兴化有记载外,没有一句提及兴化和有关人。《张謇日记》,迎来送往的事常有。是未记?是遗失?还是张謇71岁整理日记时毁掉,不愿触及伤心地?抑或《张謇全集·第六卷·日记》编者遗漏?是笔者心中的“迷”。张謇写到嫡母葛氏,未见冠“兴化”二字的。

张謇以后因公务来兴化有记载。《年谱》:“民国十年(1921年),辛酉,六十九岁。八月二十三日,视宝应灾状,旋至邵伯。二十四日,至兴化。二十五日,至东台。”日记中亦有。这时他是主管全国水利工作的大人物。张家庄距离兴化金东门只有七里水路,村民以种植蔬菜为生,到兴化卖货是很正常的。那时的新闻,对于乡下农民来讲,是通过口传。张謇来兴化,不是保密事,且为民生,民间总会知道的,消息容易传入张家庄人耳朵。这时必然会引发庄上人对张謇的热议,勾起对他上代和到庄上认祖的回忆,从而更容易让“张謇认祖被拒”和他上代“刮着破船外出要饭”的事流传至今。

张謇到张家庄认祖归宗的事,根据流传,发生在他中状元后,最长不过126年,历史不算久远,张荣才的爷爷也四岁了。(想认祖归宗的时间,流传有误也是有可能的。张謇中状元前,就做过平定太平军、平乱朝鲜的吴长庆的幕僚,李鸿章、张之洞都曾邀其入幕。)只可惜张謇的日记中,中状元的那年九月十七日后至十二月底又“缺失”,客观上是料理丧事,“意绪荒忽,亦无日记。”(1895年正月元旦日记)事隔30年的《年谱》记得很清楚:“1894年九月十八日亥刻,闻父十七日丑刻之凶问。十九日晨行,过天津,即附海轮。二十七日,由上海抵家。”次年“四月二十一日,葬先君暨葛太夫人于城东王字河东。”张謇排行老四,他三哥张詧也非等闲之辈,在江西任过知县、学政,以后还是与他并肩战斗的著名实业家,丧事不是靠他一个人忙。

张家庄人那时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最多也就读过几年私塾,不会去趋炎附势,找不出理由说他们杜撰捏造 。那时的张家庄农民,就知道有一个中状元的张謇在南通办纱厂,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是难以想象的。现在很多大学生也不晓得张謇是何许人也,就像明朝状元宰相李春芳,离开兴化,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就是现在获得国家什么大奖的“著名”什么“家”,没有关系的普通百姓根本不知晓,自己的穷日子还忙不过来呢。况且此事主要反映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对险恶官场的恐惧,只想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同时说明寒门也能出贵子。对张謇没有贬义,毕竟是想来光宗耀祖的。至于“乞讨”,更不是笑资,大家都是穷苦人。

现在张家庄人谈论张謇,心情是五味杂陈,遗憾、责怪、无奈,也有一丝丝自豪……

照张家庄人说来,张謇的祖籍是泰州兴化,再向前追溯,当然也是苏州。

笔者才疏学浅,但有责任将张謇与张家庄的事记录下来,对张謇的研究专家以及有识之士,应该是有价值的。

2020年12月8-18日于穷达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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