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黎乐|元春之悲险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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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乐

丝路微雨，流水淙淙，想起曲水流觞，关于精神伊甸园。

文字，我一直以为，它在生活里，可风雨里它站得更美。等到春花时节，其实它又在秋月面前。骤起的无意里，扬起柳絮漫天，会有惊醒的一些东西，累积，累积，至撩动人的心弦。好吧，就这样天马行空，不用改变自我，写下去。这已经很好了。

元春之悲险

某一天，看《红楼梦》里的元春，怵然而起！

元妃的判曲《恨无常》，恨容易明白，而无常呢？无常是人死了以后，牛头马面的一对鬼怪，他们把锁链套在人脖子上，那么一拉就奔赴黄泉的，这无常，是从生到死的变化。还有一个是无法预测，因此也就无法控制，无法避免，这个才叫无常。脂砚斋在此判批中，有一句夹批：“悲险之至！”

整部红楼女儿都是一场悲剧，而春光大好的元春，这悲易解，这险，险在哪里呢？

元春判词，册子上“画着一张弓”，“弓”谐“宫”“觥”。“宫”，如果正统死于宫中，照作者的春秋手法，“榴花开处照宫闱”，正点明元春深居皇宫，而死时的画面，如果在宫，画座宫殿即可，就不必采取曲折迂回的、含沙射影的方法来表达。那么，“弓”正象征着战争和武事。细味薛宝琴的“交趾怀古”，也许，后面的四十回，元春将参与战争、宫廷斗争或者是特别危险剧情。

元春正月初一生，正月十五死。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又是在说什么样的悲险呢？

贾元春居长，和太祖爷爷是同一天生日，本就尊贵，教养自然极严格，规行矩步，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在水深火热的宫斗之中，不断面临站队的抉择。她看似锦绣丛中的生活，其实都是预先暗伏的命运。元春这枚精致的棋子进宫多年没有什么进展，贾府又没有得到什么实际性的好处。从贾元春与整个贾府的命运来看，元春的封妃更像是皇帝下的一步大有政治深意的棋。这到底是一步怎样的棋呢？

皇帝突然封妃。贾府在太监来宣旨，贾府上下不知何事皆惶恐不安的情况下，直到反复确认元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消息确凿，元春的父亲贾政听到旨后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第一时间回家报喜，而是直接“往东宫”里去了。

东宫。怎么是去东宫呢？不应该是回一直在等消息的贾府？这只能说，东宫甚而重要于贾府的一个重要消息。这已经在说派系问题了。

记得秦可卿死后北静王及王孙公子这些四王八公势力抱团出场。北静王出场本就有一种领头羊的样子，也有一点安慰臣子一般的礼贤下士。随后又将皇帝赐给他的鹡鸰骨香串珠随手给了贾宝玉。只这一点，就表明北静王对皇权极其藐视。这样的贾元春，是有四王八公的背景的。根本无人关注的元春被皇帝突然封妃，这是一次政治博弈，与受宠无关。

皇帝登基不久权力不稳与北静王为代表的朝廷结党老臣权力争夺，贾家自以为元春晋封贤德妃是好事，全不想这不过是皇帝一招维稳的棋而已，最后虎兕相逢，新旧势力撕破脸，元春即使尊贵至极，也不过是政治斗争的一个牺牲品。

元春省亲那一回，大家都没有睡觉，四更天就起来，贾母等诰命们按品服大妆等候，一众男眷更是跑到西街外站立等候。左等右等一个骑马的太监才来知会：“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戍初才起身呢。”即便到了省亲当日，皇家仍没给贾府一个确切的时辰，由此可见君心之难测。而戍初，是晚上7:00才出宫，这种诡异的省亲时间，“山雨欲来”的慌忙忐忑，还有日落西山的时辰，往着贾家而来了。

从元春回家省亲时的表现，元春是特别渴望亲情的。元春把宫廷称作“不得见人的去处”，皇家规范让她失去了可以慰籍心灵的地方。且在省亲过程中她一再跟家人说不可奢靡过费。可见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元春明白为人臣的危险就在于过分张扬，在宫中她必是时时刻刻低调谨慎，如履薄冰。她的爱情之歌以“宫怨”为主要感情基调，演奏着千百年来婚姻不美满的音符。

元春看戏，她对龄官的过份喜爱，多少是在怜悯自己，充满了宿命的同情。她清醒自持，善待龄官，就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期盼自己能在深宫的夹缝中生存，善始善终。可她只是帝王眼中的筹码。

元春点的一曲戏名：《一捧雪》。一捧雪是一个玉杯，一个拿到手里面像一捧白雪一样的玉器。“觥”可以是一种器皿，一个把玩件。这时候，马上想起贾琏问鸳鸯，有一个外路来的和尚孝敬老太太生日，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古董账上有，东西又不知着落。贾府管理府内事务，每一件古玩在使用完了以后都要归档，他查问来去，一时平儿来了，一时王熙凤来了，一时也不知道个具体着落。佛手是一种芸香科植物，香橼呢？也是一个器皿。这绕来绕去，总有那么几分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脂砚斋批语杨贵妃影射贾元春之死；史湘云醉眠芍药裀，与杨贵妃“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海棠春睡”一般无二。元春与贵妃又有怎样的关联？杨贵妃之死，死于堂兄杨国忠。元春这边，平时只知吃喝玩乐的贾珍，在战时，弓马荒疏，不谙韬略，于战场上连连失利（铁笛无烦说子房），致使贾家政敌群起而攻之。政治派系的大清洗时，贾家的末日，也自然是从贵妃被逼致死开始的。

在第七十二回，王熙凤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宫里出来一个太监，跟她要一百匹锦，可是打发这个太监出来要锦的，不是贾元春，而是别的娘娘。王熙凤不给他，他却一把来夺。一百匹锦，象征着贾家的百年富贵，可是现在却有人要来夺走，而夺走的人，就是宫里的另一个娘娘。这样，以宫廷里娘娘后面的各派势力为主笔，又在隐射元春在派别之争中，处处危机步步惊心。

元春点了《长生殿》。（《长生殿》三十七出杨玉环鬼魂解下胸前香囊一个，命马嵬土地放在冢内；而元春的“香橼”，挂于象征战争的弓上，两者之间，实有相互关联之妙。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再一次说到杨贵妃，此处也暗示了元春的结局，当是与杨贵妃一样？元春聪慧贤德，深知自己无法从各派的政治斗争中抽身，话中总作悲语。宫廷政变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与后宫荣宠紧密相连，曾经恩宠数代、盛极一时的贾家，不可能独善其身。

更何况，皇帝不再是“如弓”新月，而是十五月圆满月。此消彼长，贾家所属太上皇老臣势力最弱。满族以武功起家，擅长骑射，经常以箭射杀人。清代曾有一种酷刑，就是“以弓弦绞杀”，是用两根弓弦套在脖子上，然后像拧麻绳一样越拧越紧，人就勒死了。“二十年来辨是非”，元春“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肯定是发现了皇帝针对贾家的阴谋，想派人告知贾家，千万别落入皇帝圈套。而“宜会亲友”，她等不到给家人报信，皇帝就让她人挂在弓上。

脂批在“炮竹”的谜后说“此元春之谜。才得徼幸，奈寿不长，可悲哉”。从“虎兕相逢大梦归”一句，汉王逸《九思·逢尤》中“虎兕争兮于廷中”，虎兕之争暗指的正是宫廷斗争，元春死于朝中各方势力比拼的政治斗争，几乎可以说，就是冤死。“橼”，不仅谐“元”，恐怕更谐“冤”字！

最悲的是，子孙“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曹翁这样生花妙笔下的故事情节，迂回的描写，织一张网，层层递进，节节相扣，一部封建家族兴衰的血泪史，对社会的深刻批判，就这样永远停在了八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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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黎乐(澳门)：自由撰稿人，美术评论，深圳市侨联委员。曾就职于《深圳商报》，高剑父纪念馆学术主持，瀚墨重彩画院院主任，炎黄画院艺术评论，杂志编委、编辑，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