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谢钞考》引出的沈、萨两个家族的两代情

沈祖牟,船政大臣沈葆桢第五代嫡孙,字丹来,号耑斋。在传统的官宦世家里,少年祖牟在家延师课读,家传渊源让聪颖好学的祖牟长于古文、诗词,深得师友赞许。从小耳濡目染,祖牟和父亲沈觐平一样嗜书如命,热心收藏,因为爱书,他珍藏了许多古旧善本,成了福州著名的藏书家。沈祖牟的勤奋和努力在当时就很出名,福州文士郭白阳曾在《竹间续话》中曰:吾友沈祖牟喜收藏,勤著述。”

祖牟一生致力于地方志和福建先贤著作的搜集,倾注了大量心血,他把紊乱的古籍进行编卡分类、考订、校对、编纂,凡有破损的,还请人修缮、裱糊,为之殚精竭虑,耗费心智。他收藏上万册图书,均存于“绿筠书屋”, “绿筠书屋”又称“宝相楼”、“吟翠楼”,1953年,这些藏书移到南面一楼“耑斋”中。祖牟把工作之外的时间与心血都倾注在搜书、藏书、读书与著书上,他广泛涉猎,不断创作,留下大量的作品,其中尤以《谢钞考》为后人所熟知和赞誉。

《谢钞考》是沈祖牟研究福建乡邦先贤——明代藏书家谢肇淛抄本而作的一篇文章, 文中举证史料丰富且权威,考证详实细致, 令人叹为观止, 可窥祖牟乃倾尽心力的呕心之作。

《谢钞考》一文的正文仅500字,但注解正文及论证、说明的文字却超过了3000字,这篇写于1940年的文中有19处注解, 注解中引用了明朝宰相叶向高、清代学者或藏书家朱彝尊、缪荃孙、叶德辉、黃丕烈、曹学佺、周亮工、叶昌炽、陆心源、张金吾等20多位人物的近30部(篇)著述,浩繁且琐细的地方表现在引文的卷次注释得极为详细, 祖牟做文章的认真态度, 考证的严谨和一丝不苟, 校释全面, 学问专精,不能不为之拍案敬服。

《谢钞考》对谢肇淛的生平、官职等方面作了简介,祖牟以大量前人的著述为论据,论证了谢嗜书好学,博古通今的史实,以及谢抄本的珍贵所在。从《谢钞考》中可知:谢抄录的不少古籍书,是从明朝宰相叶向高处借秘府所藏抄来的。明代富有人家皆请人代为抄书,谢清寒,无力雇请,只得自己动手。在寒冷的严冬“清霜呵冻,十指如槌”,人物的鲜明形象,如在眼前。谢频频抄书,一连十日,因为心中所爱,并不觉苦累。谢抄好书随即阅读,读毕再借抄,乐此不疲。此情此景,令叶向高感慨异常:“昔人所谓‘书淫’,公殆似之。”

文中披露, 谢的钞本版心有“小草斋钞本”5字,每半页9行,每行18字,谢的藏书有的还钤有晋安谢氏家藏图书的朱文大方印。谢的抄本极为珍贵,为藏书家们所秘宝,被竞相收藏。沈祖牟收藏了谢的旧藏《视草余录》,郭白阳收藏了谢的《滇文略》,缪荃孙、黃丕烈等人都有谢的旧藏。谢肇淛的影宋抄本则尤显珍贵,《演山先生文集》60卷,即为其影宋抄本,这本书曾先后被周亮工、李鹿山、杨雪沧、陆心源等人收藏, 留下诸人的印记或注解,亦是绝世珍品了。

在文末,沈祖牟有附记如下:

今岁移居仓山, 以余力撰耑斋读书记。凡若干则,遂及所藏之杨廷和视草余录, 明谢氏小草斋钞本也。曾在蒋绚臣家, 各有印记, 谢钞夙为世推重。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云: 十指如椎冻不信, 严霜初下写书频, 可知石鼎松声里, 桃叶摊书未是真!即咏其事。因为钩稽群书, 别成此篇。友人萨士武兄读而善之, 谓可抽印, 以质同好。自愧读书无多, 博釆未能,倘好事者更为增辑, 抑亦足添小草斋一段佳话也。

廿七年十二月祖牟附记。

沈祖牟笔下的萨士武即萨兆寅,原福建省图书馆馆长,在图书馆学、史学、方志学、版本学、金石学等领域多有建树,著述颇丰,是福建省图书馆事业发展史上重要的代表人物。兆寅乃雁门萨氏萨嘉榘之子,萨嘉榘字逸樵,萨镇冰之宗弟。萨士武与沈祖牟素来交好,同为名士风流,惺惺相惜之余,亦情深意重,从发现的上个世纪30年代福建省第一行政督察专员兼长乐县长王伯秋致萨士武的一封信函可窥一斑:

士武先生著席:

倾奉大作《郑和对长乐文化的影响》,卓著巨眼,烛照千载,知人论世,阐隐发微,不仅增光长邑史乘,裨益于世界交通掌故之考证不少,学者用心殊可佩服。

沈君之作何日脱稿,颇以先睹为快也。前赠足下及沈、欧二君各影片谅俱收到矣。敬复顺

著安

王伯秋顿 八月七日

早在1936年,萨士武曾根据一张郑和在长乐刻立的“天妃灵应记”碑刻的拓片,写了一篇郑和下西洋的考证文章,题为《考证郑和下西洋年岁之又一史料》,刊载在天津《大公报》史地周刊上(1936年4月10日第80期),引起了国内史地学者的注意,使已经被湮灭的原碑得到重覩天日,建亭保护。

王伯秋(1883年—1944年),字纯焘,湖南湘乡人,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美国哈佛大学,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深受孙中山的赏识和器重。王伯秋主张 “好人政府”,广行善政,在长乐主政期间,为长乐县的建设、文化、教育、交通做出巨大的贡献。

王伯秋就是看到萨士武的考证文章后找到碑石,又为之建亭保护的县长。当年7月,获悉碑石重立的萨兆寅,和沈祖牟、欧声和三人前往长乐访碑。从此信可以获知,萨士武与沈祖牟志同道合,他们经常结伴而行,为保护和弘扬地方文化而不懈努力。

萨士武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参与筹建乌山图书馆,任图书馆主任。乌山图书馆位于现今白马河公园内,用拆迁的旧城墙围起来的独立小院,雅致清幽,墙内有梅花数十棵,新春梅花盛开,清新的花瓣和香气吸引着彩蝶纷飞,颇有景致,民国大名鼎鼎的影星胡蝶曾慕名前来赏梅,轰动省垣。这一时期的乌山图书馆因其设备齐全兼众多藏书而极具人气,成为文化和学术交流的中心,很为当时社会所瞩目。

这一年,梅花盛开,乌山图书馆内人头攒动,说笑声此起彼伏,原来是一帮贤达名流汇聚一堂,品茗赏花、吟诗作画。但见画家们你一笔我一划,瞬间,梅树的雏形已出,不多会儿,一树冷香开,曲阑斜凭,翠竹相映,犹如临波仙子楚楚动人,文人们纷纷提笔留下题咏。这些题咏中,沈祖牟的现代诗尤为醒目,脍炙人口。这一名家雅集的珍贵书画为士武所珍藏,可惜在文革中烧毁。

民国二十七年(1938)十二月,沈祖牟完成《谢钞考》之际,移居仓山,萨士武来访,品读《谢钞考》之后,大加赞赏:“谓可抽印,以质同好”,沈祖牟自然是开心的,故题跋:“士武兄诲正   祖牟持赠”,并郑重鉴上“耑斋写记”的长方形印章,留下一段文人佳话。

假如日子就这样平淡而充实地过着,萨士武和沈祖牟会留下更多的交集故事,很不幸的是,祖牟于1947年因医疗事故英年早逝,留下精彩却短暂的一生。丈夫撒手人寰,对妻子张瑞美无异是晴天霹雳,多少的憾恨和悲痛唯有罹难的人才会明白。不管生活如何艰辛,瑞美始终坚守着丈夫留下的藏书,小心呵护,曾经有人出高价收购祖牟的藏书,但瑞美婉拒了,那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瑞美深知其中的价值。

经过“闽变”后任福建省图书馆长的萨士武更明白沈祖牟藏书所具有的连城价值,为了这些藏书不因岁月的流逝而散佚,为了这些藏书能得到更好地保存,发挥更好的作用,萨士武经常登门拜访,恳请沈祖牟遗孀张瑞美大义捐书,为新中国的图书馆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面对挚友不厌其烦的恳请与劝说,张瑞美明白丈夫为之奋斗一生的藏书,应该给予它们更好的出路和归宿。终于,在1956年,张瑞美把所有“耑斋藏书”全部捐献给福建省图书馆。

时光易逝,一代风流随风而逝,但他们的学术和精神、友情与故事却在岁月的轮回中流传、越发地清晰和凸显。2011年9月26日,福建省图书馆百年庆典,沈祖牟的独子沈丹昆与萨士武的长子萨本敦同作为嘉宾参加。两人除了知道父辈曾经的友情外,其它一无所知,也未曾有过交流,但在百年庆典上,两人因着父辈的缘故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上一代人那质朴纯真的友情,那一份患难见真情的深情厚谊让两位后人感叹不已。

萨士武与沈祖牟的百年情终于以一种相似的故事情节得以延续。1966年后,文革愈演愈烈,萨士武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等帽子受到残酷批斗,省图书馆的藏书被当作‘四旧’,烧了一批,回炉一批,一些珍藏多年的古旧资料从此失藏。张瑞美捐献“耑斋藏书”目录亦在省图遗失,而沈家珍藏的捐献藏书目录副本也在浩劫中烧毁,历史就此失去可以触摸的线索。

文革后,萨士武的部分手稿、藏书得以归还萨家,经过萨本敦的整理与挖掘,他把父亲关于沈觐平与沈祖牟父子作为藏书家的文章和资料赠送给沈丹昆,这是历史还原给沈觐平与沈祖牟一份肯定和真实。

2012年5月15日,萨本敦把父亲的文章赠送沈丹昆。那是萨士武的一篇手稿,已经被萨本敦整理成齐整的《沈祖牟诗中的福州南后街》电子版:此文撰写于1962年,是萨士武应中国新闻社的约稿,发表在海外华文报上。沈丹昆也是从这篇文章中证实了父亲沈祖牟“藏书二万卷,颇多珍秘”,也是从这篇文章中,沈丹昆重睹迄今父亲沈祖牟唯一保存完整的一首旧体诗:“元宵灯市中秋塔,却与书摊占此廛。荆楚岁时同一记,麻沙版本话当年。有称先德张无闷,不见刻坊吴玉田。犹胜海王村畔路,弥天烽火染胡膻”,这是一首反映南后街风俗民情的史话。

沈祖牟一生致力藏书,耗费巨资在所不惜,在《沈祖牟诗中的福州南后街》亦有表现,有一沈祖牟遗诗“可怜近日金无价,钗钏难偿十部书”。而考证这两句遗诗,颇费一番周折,又有一番小插曲堪为文坛雅事。笔者乃中华诗词学会、福建诗词学会的会员,一直钟情于诗词创作,对古典诗词中的格律比较熟悉,与沈丹昆相交多年,当沈丹昆来信问询:其中“钗钏”的“钏”字,仅保留一个金字旁,旁边是什么字很难把握与确定的时候,笔者根据“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规律,断定是“钏”字。沈丹昆毫无疑惑和犹豫,就此确定了这两句诗,这是对笔者莫大的肯定和信任。

2016年夏天,沈丹昆从上海回到福州宫巷祖宅,萨本敦携来当年沈祖牟赠送给萨士武的《谢钞考》,于9月7日星期三晚九点拜访故旧。沈祖牟手稿经历文革已经尽毁,如此硕果仅存的“珍本”,从沈家到萨家,再从萨家回归沈家,沈丹昆怎能不百感交集?一夜叙谈,道不尽的两代情。萨本敦在《谢钞考》末页有题跋:

丹昆吾兄:

令尊大作谢钞考当年惠赠先父,荏苒七十余载,其间历浩劫而得存,乃万幸!今还璧于兄,亦为通家之好又一佳话也!

弟萨本敦丙申六月

想来,六月间的时候,萨本敦就在《谢钞考》页末题跋,先是沈丹昆未归,后因萨本敦一直忙于事务,直延宕到九月方完璧归赵。

一部《谢钞考》引出的沈、萨两大家族的两代情,这跨越百年的真情故事总会让后人感叹不已:先人的智慧、精神是后人取之不尽的文化财富,愿这跨越两代的温情永远停留在有情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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