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联话•(四)
最近看民国人林庚白《孑楼诗词话》,有一段文字:
“观于《范伯子诗集》,偶涉及电报,辄以“电语”二字代之,特电话及有声电影犹未传播中国也。若在今日,直不知电话之类当作何语矣。揣其意,殆以电报二字非古,易以电语,则典雅近古。”
这话有意思。当今的诗联作者遇到一些现代词汇,往往也会采用一些类似的古语来代替。这段话有意思不仅在描述了这个现象,还在于说出了背后的原因:“殆以电报二字非古,易以电语,则典雅近古”。换一个字,于是乎逼格迥然不同。
至于为什么逼格不同,蘑菇叔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获取经典背书。传统文化经过千年演绎,已经形成一套牢固体系。你引经据典,言必有本,那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话说出来底气就足。话再脑残,夫子说过,我就可以说;词再生造,老杜用过,我就可以用。如此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以古为雅的审美风气,用语越古就越牛逼。那些新出来的劳什子?不是说不好,而是用起来有风险。你觉得电报方便,圣人看来可能就是奇技淫巧。你在诗里用“电报”觉得没毛病,同行看来可能就是顺口打油。算了算了,改成电语,保守一点。
以前文明发展缓慢,车马邮件都慢,我中华又源远流长,有个什么小小变化,大致逃不出几千年积淀范围,随手就给消化了。民国外来词多,也还能勉强应付。现在不行了,信息爆炸,别说电报,什么电脑手机互联网APP微信微博支付宝层出不穷。传统文化里的词儿明显不够用了。找不到替代怎么办?这会要再拘泥于什么“典雅近古”,那相当大部分生活里的事都没法入诗了。倘若足球一定要说成蹴鞠,那手球只好叫委鞠,篮球叫射鞠,排球网球乒乓球叫攻受鞠,保龄球叫爆鞠……诗道若真至此,那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到那时候我一定带个飞火流星,亲自去“深情俯身献鞠”。
用古语的第二个意思,大概是区隔文化阶层。古代文人墨客其实不大瞧得起老百姓。很多大诗人忧国忧民,一来多数是居高临下的垂悯,二来这群人往往也是诗人中见识眼界的佼佼者,不占大多数。文人们真正的心态,恐怕《范进中举》里面胡屠户说的才最贴切:“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所以,使用老百姓看不懂的词儿,是身份逼格的象征。
今日之人大概也一样。虽然阶层已经拉不开了,但装逼的需求还旺盛。足球篮球乒乓球,你会说他也会说,怎么显得我牛逼啊?你说足球我说蹴鞠,你说高尔夫我说捶丸,逼格就拉开了。至于读者们看到捶丸是不是会感到一丝蛋蛋的幽伤,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在网络诗联的崛起慢慢解决了一些问题。虽然还有不少傻逼的地方,至少用现代词汇写诗联,已不再是一件被人诟病的事。
而蘑菇叔扯这么多,就是为了给大家推荐一副古人所作,而中西合璧的对联。
姑射之说无稽,空皆属魔,虽三千一微尘,亦有世界;
轩农去今未远,理在唯物,必六十四原质,始成我身。
此联是清末民初吴恭亨为其弟子朱纯经的书房“姑轩”作的嵌字联。吴恭亨,字悔晦,湖南慈利人。老吴活跃的时代从晚清到民国,正是西学冲击东方的时代。吴恭亨政治上偏保守,但思想上也有开放一面。朱纯经是其弟子,字醉六,根据《对联话》的记载曾任过某地知县,科举废除后曾于光绪三十一年任石首县官立高等小学校长。既为旧朝廷知县,又为新学堂校长,那么他家的书房联必然会与普通塾师的有所不同。这个背景,或许能为我们理解吴恭亨如何作此联提供些帮助。
上联起首说,“姑射之说无稽,空皆属魔”,否定神仙的存在。“空皆属魔”一句,颇有亚里士多德“自然界厌恶真空”的感觉。所以后面又说了,“虽三千一微尘,亦有世界”,拿佛家语作注脚。“三千”即“三千大千世界”。蘑菇叔也不懂佛学,仅就字面作想。联意说宇宙之一微尘,其中亦别有世界。现代科学发展日新月异,从分子、原子、质子、中子乃至中微子、夸克,至今仍不能确定基本粒子是否就“基本”。恰便是:“三千一微尘,亦有世界”。玩味作者本意,应是鼓吹科学研究永无止境之意。惟“微尘亦有世界”,所以学者当不断求索,而不应以神仙虚妄之说迷惑自身。
下联则更加明确。“轩农”应是轩辕神农之合称,有时候会以轩辕神农伏羲合称“轩农羲”。此处应是指祖先,上溯中华人类之起源。古人说到“轩辕神农”,也是多涉神话。作者说“轩农去今未远”,应是怀疑神话的真实性。所以接下来便说“理在唯物”,准备用科学唯物主义来搞事。然后话头一转,“必六十四原质,始成我身”。神话里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是扯淡,说破了天,人体也是自然界六十四种元素构成。依旧是提倡科学,破除迷信之意。“原质”即今日化学中的“元素”。“六十四原质”在民国人的文献如章太炎的《五无论》等中多次出现,应是因为当时所发现的元素种类还没有那么多。
整联用字用典,依旧是传统文化的路子,而联意则直指西方科学,用于新式小学校长之书房可算相得益彰。最难得的是融中西于一炉,毫不牵强。吴恭亨对自己此联很是得意,说自己“搬科学名词入文,自意尚不束缚言诠。”如此手段,不得不说老吴确有得意的资本。
林庚白那段话后面更有云:“……后村诗'可怜白发宗留守,力请銮舆幸旧京’,留守,亦当时官名。此在今人,倘或以部长、主席、委员等入诗者,且哗然以为打油矣。今人之食古不化若此。”读之不禁莞尔。
又,关于“轩农”的解释,我曾见过另一种说法,说是为西方某哲学或科学家的音译名。如是,则亦可通。可惜现在已查不到当初所看文章了,如有人见到,还望不吝赐教。不过我想,中国人应该不大可能以祖宗名安在洋鬼子头上吧?此处尚存疑。
蘑菇叔虽屡有变态诗联,然亦少有如此熔铸东西方名词的作品。幸好,尚有赠火星人一联,可附骥尾:
古人以阴阳五行配享斯球,看来风物玄奇,此地果存生命体;
论者谓兄弟二星同为一脉,莫道时空暌隔,照天都是太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