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方 | 大妈(悲情文字)
【往期回读】
大 妈
江都 丁志方
作者丁志方先生: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曾在海军某部任宣传干事,转业后先后在江都多个部门任职,业余时间投入创作,有几百篇杂感、散文见诸各级各类报刊。有散文作品集《暮色炊烟》。
十年前大妈离世的时候,好歹也八十岁出头了。她的遗体停放乡下的一间小平房里,干瘪得像个木乃伊。我是个极度脆弱的人,但去吊唁的那一刻却没有掉泪,是麻木了吗?说不清楚,据说一个人悲悯到极点反而会出奇地平静。她的离世不能不说是一种解脱,我在她灵床前深深地三鞠躬,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她到了天堂否极泰来,能找到一些新的慰藉。
小时候,大妈跟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的房间就在我们家的对面。大妈是我父亲堂哥的夫人,这位父亲的堂哥我没有见过,只是在大妈房间里见过他的照片,面庞清秀,头发乌黑,穿西装,扎领带,看上去有几分绅士风度。照片是放大的,镶嵌在镜框里,干干净净地支撑在桌子上。这位堂房大伯去哪儿了,开始我没有关注过,直到稍长以后,才听说他去了台湾。说是他原先在上海学钱庄,解放前老板撤离上海时,把他一块给带走了。
大伯最后一次离家,没有让大妈送行,是大爷爷推着独轮车把儿子送到了江边。那个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为什么不让妻子送一程,莫非又是封建的东西在作祟?到了上海不久,大伯曾托人给家里捎过一封信,说到了去台湾的事;还说,到了那边安顿好了,就回来看他们。谁知风云难测,很快这一弯海峡便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从此大伯在那一头,一家人却在这一头。
(网络图,与本文无关)
台湾在哪里,离家有多远?一家人不知道,大妈更不清楚。大伯去了以后,大妈一直认为他会回来,后来多少年了无音信,她还是不死心,仍然在苦苦地坚守。记得小时候,每年夏天她都把大伯穿过的那一件长衫,戴过的那一顶礼帽翻出来晒晒。我出于好奇,喜欢把那顶帽子戴到头上嘚瑟,大妈看到了总是嗔怪我:不能瞎皮,大伯回来还要戴呢。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人舍不得大妈,但又无能为力。大伯去了台湾,大妈没有孩子,只能一直守着公婆耗费青春,送走了公婆便一辈子独守空房。几十年孤身一人,那一种寂寞实在难以想象。好在大妈不识字,不懂得儿女情长,不可能像旧时才女那样,临水照花,思绪缠绵。多少次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顶多呆呆地望望天窗。“慢慢熬吧,他总会回来的”,这是她活着的唯一信念。为了等他回来,她坚持为他纳鞋底做鞋子,一年两双,一双棉鞋,一双单鞋。那些年她到底做了多少双鞋,我说不清楚,但我依稀感觉到,这些新鞋所寄托的相思,足以能把一个柜子揣得满满当当。
大妈生得单薄小巧,身体有一点前倾,一年到头很少有笑脸也很少说话。冬天里站在墙边上晒太阳,喜欢把手操在袖子里,神情有些呆滞。有人不理解她,背后都说她是木头。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刀,相思催人老啊,印象中大妈好像没有焕发过青春,我小时候看她的脸就像麻布,密密的全是皱纹。
大伯到了台湾,同样也很想念家乡。我听人说过,刚去那阵子,他经常一个人站在海边上,呆呆地遥望着大陆,好多年以后,知道回家无望了,才在台湾重新成了家。成家后的日子一直磕磕巴巴,钱庄倒闭,生意不顺,生了几个子女,有一个不幸后天致残。生活的艰辛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但对老家的牵挂却一直割舍不掉。
据说改革开放以后,他曾经绕道香港回过大陆。或许离家太久了,对大陆的情况一无所知,踏上故土,有人蒙他,说:回去了,那些小舅子一定不会放过他,大妈也会缠住他不让走。于是他吓坏了,只是在苏州小住了几天,就悄悄地溜走了。走之前丢了几个钱,托人在老家给大妈盖两间小房子,算是心灵上的赎罪。
大妈老了以后,孤苦伶仃,虽有本家和邻居时常去看看她,但我还是担心她离世时可能不为人所知。还好,去世前她娘家侄子把她接回去小住了几天,没有想到,这一去便走完了她的这一生。
大妈的故事就是一本书,早先如果以她为原型拍一部电影,也许会赚回几把眼泪,但现在我的叙述却是一个苍白的梗概。
【广祥语】这是一篇文字平静但确为悲情的作品,它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电影《寡妇村》,感怀再三,唏嘘不已。一场人间浩劫,制造了多少空耗青春、相思催老的活寡妇。“妻在海峡西,夫在海峡东,日日盼夫不见夫,共望海峡水。”这曲歌谣,形象地述说了两岸“大妈”“大伯”这类分离夫妻的凄楚。我仿佛看到了,村头的她苦苦眺望,望眼欲穿;窗下的她悄悄抹泪,魂牵梦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