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痛与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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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靖

《故乡的痛与牵挂》

有一种漫天的星光,跟随你的脚步,你离开家的这一年,两年,从来不曾言语。有一种低低的回响,恍然如梦,也成过往,再回首,陌生而不能相望。故乡的痛与牵挂,系在心底,同脚步一起,丈量过每一个漫漫长夜,继续向前。(编辑:Mist)

0 1

老三今年又是在上海过的年。我们全家对他耿耿于怀,觉得他没有担当和孝心,抛妻离子,何颜面世;老母亲九十高龄啦,过年你都不回来陪陪,心狠。惹得我们家族里的女同胞们,个个口诛笔伐,义愤填膺。

正月初八深夜,老三还是从上海赶回来了。因为老母亲正月初十过生。人回来就什么事没有了,心照不宣,皆大欢喜。家里没有任何人对我讲,我还蒙在鼓里。因为有事,正月初三我就赶回城里了。直到过了正月十五,老三又准备去上海,就给我来了电话,问是否有时间回家来,有些事当面商量商量。我想这不容易,关键是老三主动邀请我的。我得有个态度回应才行。更重要的是,老三在电话那端对我说,关于做房子的事,他倒有个方案。听了这句话,我知道是话中有话,心里一激灵,决定回去见见面,看他有何高见。

0 2

房子的事情,是老二跟我商量的。老二今年退休,献身家乡教坛一辈子,累了倦了,也想在老家找个地方歇歇脚。无非是有时间回去住住,免得麻烦兄嫂侄儿们。

其实,我和老二在老家是有房子的。上世纪70年代末,父亲在世时,节衣缩食,用自己的退休金在我家的菜园地上做起了一幢7间砖瓦房。房子坐北朝南,方方正正,高窗大门,石柱走廊,各不相扰。远远望去,跟乡村小学的校舍一样,敞亮极了。但随着家庭人员的增多,这种校舍式的住房不够用了,也不符合传统的风水习俗。先后两次进行重修,我们的那间房子也从地面调到楼上去了。这样跟其他人混杂在一起,毕竟不方便。

如今退休了,如果在家常住,更不方便了。自力更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因此,老二想邀我也在老家和他一起做个房子,住在一起,打个小麻将,说说小闲话,好歹也有个照应。我也有此想法,人之将老,叶落归根,也是生命与情感自然的走向。再说,老家穷乡僻壤,空气新鲜,民风淳朴,值得栖居。

可老家确实没有做房子的地儿了,因为整个湾里30多户人家借势“嵌”在一溜斜坡上,想在那光溜溜的脊背上找一块平地实在不易。村里能做房子的地方都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再说,我们早已不是湾里的“种”了,也没有底气跟湾里的人争。虽然心里有这个想法多时,但都不敢说出来,只能小范围地放放风,让懂我们的人帮忙玉成此事。

老三就是这样的人。老三跟我二嫂是高中同班同学,我二嫂也是今年退休。就把我们的想法跟老三说了。老三尽管在上海滩混的不咋样,但大气义道。他扳着指头一掐,说,湾里找地皮盖房子,现在很为难。有点用的地方是别人的,你要找人,人家就死抬价,划不算!那些个好商量的,又没有好地方。出村做吧,成本太高,你们也承担不起。还是在自家土地上想办法吧。怎么想,我们说了不算。因为我们毕竟出来太多年了。

老三说,就把老大和他家的厨房一拆,在上面加层即可。既方便实惠,又不求任何人,多好!是个好办法,但必须要你同意啊!老三就找老大商量,说老二和老小想在家里做点房子,找不到地儿,只有我们两家把厨房同时拆了加层,才能解决做房子的问题。老大是个闷葫芦,当不了儿媳妇和自家媳妇的家。老三就出面,找两代的媳妇,说了缘由。都满口同意,说地皮本来就有我们的份,再说大家住在一起,其乐融融,多好的事。有了这个口气,老三底气足了。就打电话我,要我回去商量商量。

于是,我决定回老家一趟。我们下午两点出发,到处修路,堵车,四个多小时才到家。

家里已经做好了晚饭,等我们回去开吃。一屋人围坐火塘烤火,火塘里的劈柴松油闪亮;吊锅里热乎乎的,腊肉豆腐山珍野味一锅煮,释放出特别诱人的味道来,馋得人口水直流。我们便饕鬄起来,狼吞虎咽,风扫残云,酒足饭饱。

老二、老三、我,就急着去看房子,谈了一下设想。老三说,如果同时将东西两厢的厨房拆了,加成三层。一楼还是他们做厨房,二楼、三楼各增加两间房子,外加一个大客厅,够了。这样的话,成本低多了,还是有点意思的。

老三还给我们算了个账,说多少多少钱就可以搞定。我说好。老三叫我们抓紧时间搞,说现在的钢材最便宜,才两千多一吨。我也觉得可以搞。但问题来了,老二今年本命年,正好一甲子。先前找个风水先生掐指一算,说今年不能做房子,大不利。这样就得推迟。老三就建议,下半年先把钢材买好,以防涨价,开年就做。我又说好。

房子虽然与我设想的有差距,但好歹有个着落。说白了,做房子的象征意义远远要大于实用价值,如果父母还在,那当然是幸福的,家也就有了依靠,心也就有了皈依。如果双亲没了,故乡将是大打折扣的,家的方向也会模糊不定的。在老家扎个“窝”,只是想证明自己在故乡有个念想,自己永远是胡家山的种,也是对根的再确认,对情的再记忆。

0 3

是夜,和湾里几个亲房兄弟在一起玩了下麻将,顺便也了解了一些湾里的家长里短。

我是腊月二十九带着妻儿赶回家的。我知道,此时此刻,湾里在外打工的游子如候鸟一般,天南海北迫不及待地往那个叫“胡家山”的地方赶,风雨无阻,昼夜兼程。那个叫做乡情、亲情的东西,如故乡的老米酒,浇热了每个人的心头。而那些不能回家的人,如同精神的乞丐,在城市的一角,踽踽独行;尽管也有山珍海味,但味同嚼蜡,没有脾气,年毕竟还在故乡。

为何如此执着?我不由得想起梁实秋先生讲的一句话:“过年须要在家乡才有味道。”的确,这“味道”两个字说得地道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都葆有自己故乡的特殊记忆。所谓味道,其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有食物小吃对味蕾的特殊刺激,更重要的还是故乡的故土人情,民风俗韵的综合体现。说到底叫乡情,叫亲情,叫人情,叫团圆。

村里的光景,已物是人非。

年里年外的两次回家,所见所闻,让我夜不能寐,总觉得有个疙瘩在心里堵得慌。我的心脏似乎被一种什么东西撞击着,眼睛也湿润起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隐痛呢!

我忽然意识到,当自己在城市里人模狗样地穿梭时,只是假装的潇洒,只是在掩饰自己落寞的心。当我在故乡看到真实的乡村和亲人们难言的生活时,当我想到掩藏在亲人们身体里的卑微而纯洁的灵魂,想到他们一生所遭受的辛劳和苦难,看到他们面对生活的种种无奈和隐忍,我再也不能无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了。我就会变得很悲观,这种悲伤罩着我,成为我无法安宁魔咒。

想到了门前楚光哥一家,让我唏嘘不已。往年我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楚光哥都要来我家坐坐,招待我。而这次,他不可能了,已睡在村前公路外的麻古石坡上。楚光哥先当民办老师,后转正,头脑灵活,家里操持得富裕殷实。儿子茂权工校毕业在上海、天津打工多年,业绩不错;女儿丽霞也是深圳富士康高管。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大户。不想正当他春风得意,期待退休之际,却得了不治之症。儿子带他在天津、北京大医院检查,女儿带他在深圳医院治疗。都不能挽回他的身家性命,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听说的。这次回家,他家那大一栋房子,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机,与以往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到了晚上,也是黑灯瞎火的。原因是他家的人今年大都没有回来,只有茂权一人驾车从天津回家,是为了年三十祭祖人。茂权看到我都眼泪来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因为当家的故去,就立马少了气势和生机。看到他躲闪我的眼神,我无法安慰,无言以对。

还有老屋门楼的忠于哥。他的名字是忠于党还是忠于家庭。我不得而知,但他的确是村里的小组长。相当于原来的生产队长。我对忠于哥的印象,就是他的脾气好。他的慢节奏。我想他要是当个老中医还是可以的,有那个气质。记得他结婚的故事,那时我们还在读小学吧。他的老婆是他的亲表妹,离我们湾不远的熊家湾。那时结婚,晚上要搞闹腾洞房。湾里同龄的人每天后半夜从他家的倒楼上下到他的新房去揭被子,但每次都没有揭成。因为你不管什么时候去,他都醒着,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说,揭么子呀,我又不是不晓得。搞得大家没有脾气,喜酒也喝不到了。不像湾里其他的哥,新婚燕尔,不出三天,被子就被揭走了。

忠于哥的儿子也是个憨脾气。读书完全不行。我父亲退休在家赋闲的时候,有次闲得没事时就问他,勇头,书读么样?勇头答:可以。于是,大家笑他,叫他胡可以。其实,可以个啥,学习一塌糊涂。

忠于哥眼睛一贯不好使,不知是什么原因,看了很多医生,都不管用。大前年,冬季农闲,忙完庄稼地他去山上捡柴。爬到一棵栗树上砍枝桠,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腰椎粉碎性骨折。出事那天,他们家找了几个壮劳力把他从老家送到胜利,胜利医院无法治疗。又叫救护车送到黄州。找我,我就找人到医院张罗检查,住院。但结果很惨,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治疗一段时间,经济上撑不住,更重要的是医院也无力回天,通知家属转回家住。

在黄州期间,我也只能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找医生,垫些急需的钱,买些日用品。为了晚上陪护睡着舒服点,我专门到日杂商店给他老婆买了一个折叠椅。我到医院探视忠于哥,他的求生欲望十分强烈,他流着泪对我说,自己不能死呀,死了一大家人口怎么活呀。而他的老婆,自己的亲表妹,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贤妻良母。在医院,逢穿白大褂的就作揖,请求他们行行好,救救自己的丈夫。

这事到第二年春上就了结了。忠于哥还是拖不过时间,搞不赢钱款,加之乡村医疗条件的限制,缺医少药,抢救无力,导致综合征爆发,死了。现在他死了,解脱了,一家人也被他的病拖得元气大伤。但生活还得继续,他的勇头还得慢吞吞地说话,慢吞吞地过日子。

0 4 

我们家,也同样有本难念的经。

最难的问题当然是老三。老三在上海打工多年,没赚什么钱不说,还把个好端端的家庭打散了。老三和我三嫂已经分居多少年了。是我家老三变心的,他说不要就不要我三嫂了。但我三嫂子又死心塌地地不离婚。总是盼望着老三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说离婚,老三又拿不出钱来。这多年来我们全家都帮三嫂说话。我和老二几次到上海找老三谈判。但老三铁石心肠,无法撼动。特别是我母亲,为老三着急,担惊受怕。往年我总要想办法将老三逼回家过年,好让我们家彻底“团圆”,但今年没有这样做。母亲心善,她太可怜我三嫂子和侄儿了。母亲对我说,你还是打个电话给三吧,叫他回家过个年。好歹让福如有个脸让景龙有个势啊。他不能这样没良心啊。我说,电话没有必要打了,年已经过去了。人心变了,你又能怎么样。人就是回来了,结果还不是吵嘴打架。但感情之事也是做不得假的,他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可恨的是他不能用这种方式处理。我们还是做好三嫂的工作重要一些。听到这些,母亲眼神暗淡下来,她知道这事是彻底地黄了。

老三的儿子景龙是为老三埋单的直接牺牲品。景龙考取了大学,但没能力读。因为老三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管过他。从小到大,景龙读书大都是我家老二和二嫂操持的。到了大学,就不好再做主了。无奈之下,景龙只好去上海一家厂里做事。幼小的年龄,在流水线上,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抵不住啊。每每想到这,我就觉得老三是个罪人,愧对自己的妻儿。今年,景龙决定换个工作,搞销售。在大上海到处跑。我们都支持。景龙比以前懂事多了,我们为他感到由衷高兴。但这种成熟的代价未免太大。

母亲常说到老二的病。二哥去年心脏出现问题,在武汉大医院动了两次手术,搭了三根桥。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光不说,人也死去活来了一回。好在今年稳定下来了,每月的药费也在慢慢地减少。母亲说,我就是担心你二哥的病啊!

再说,盼盼又没有找到媳妇,盼盼要是找到个媳妇就好了。母亲说的盼盼是老二的儿子,是我们家的潜力股,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现在上海工作。小伙子智商可以,情商可不咋样,年轮已过而立。有办法搞卫星定位,却没办法定一个媳妇回家来。这里介绍那里介绍,就是不来电,不了了之。你急他不急,只能干着急。以胡盼的性格,典型的慢热型,什么时候热,很难说。老二都年过花甲,身体又不好,说不着急假的。谁都着急呀!

我最放不下心的还是是侄女望菊。先前我在黄州给她找事做,她想家,硬是要回去。在邻村找了一婆家,我当时是坚决反对。但我母亲同意,说亲不亲,故乡人,跑那远做啥。望菊与那伢结婚后,倒也夫唱妇随。可好景不长,儿子泽园出生后,为了家计,那伢就在镇上开了一个摩托车修理厂,经营刚刚有了起色,一次在给轮胎充气时,发生爆炸,人当场炸死。轮胎是河南一家农用厂出品的。典型的假冒伪劣。本来可以打官司的,我侄女坚决不同意,说人死了,入土为安,官司打赢了人还不是没了。我当时在部队,很忙,也没有帮望菊一点忙,到现在心里都隐隐作痛。

后来,望菊又改嫁到同村一个叫黄毛的小伙子。我第一次看到黄毛,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歪。太丑了,怎么配得住我那漂亮的侄女。真是鲜花牛粪啊。不久,望菊又生了个儿子。不想并没有给她带来幸运,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后来,到武汉亚洲心脏病医院做了手术。做完手术的孩子天天害病,花完了家里的积蓄,扯了一身债,把望菊磨得脱了一层皮。

每年我回家,看到望菊的情景,心里在滴血。好在那黄毛虽然书读的少,但老实持家,对望菊还是不错的。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拼命赚钱,在老家做起了五层楼房。我们全家都借钱给望菊,几年都没有还。虽然我们没有催,但望菊自己压力大。

今年回家过年,她说要跟黄毛一起到青海西宁打工还债。我是担心不下啊。望菊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身体很不好。远走大西北高原,不说做事,就是生存适应都成问题。但她主意已决。大儿子今年要参加高考,成绩虽然一般,但大学是有读的。小儿子托付给我二哥二嫂,没有办法,多么无奈的事情啊。

还有我母亲,90岁的人了。她也得回到老家跟我老大一家住在一起。冬天怕冷,家里有火烤。更重要的是,老人家有顾虑,觉得年纪大了出远门不方便。往年春暖花开时都会来我这里住上一月左右的。但去年开始,我怎么接她来住都不同意了。说去不得去不得。但每次我走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又是那么的渴望。家里的菜饭她是吃不上来的。太咸,青菜又少。怎么办呢,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母亲是个明白人,她想自己能动的时候,必须在家里帮我家老大一把,而到了自己动不得的时候,免得人家嫌弃。虽是我母亲多心了,但也是她阅世的自救吧。可怜可敬的母亲!

0 5 

人生终究是悲哀的,满堂的欢笑,丰满的宴席,不过烟云过眼,昙花一梦,热闹终究只是瞬间,而离别却是长久的。

离家的日子,都特别揪心,我们像候鸟一样,年节一过就得飞向不同的城市,在不同的岗位,在他乡过着卑微流汗的生活。每年临走前,我都会将一沓钱塞进母亲的荷包里。母亲总是不要,拿出来要退给我。我说,过两天又是您老人家万寿了,我们不能回来,就算提前祝寿吧。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要不得啊,总是要你们花钱,我心里过意不去啊。我喉咙有点哽噎,一时说不出话来。

车子同时发动起来了。儿子媳妇孙子10多个人,一一同母亲告别。母亲挨过地同我们说话,说吉利的话。母亲祝福我们东去遇财,西去遇宝;母亲希望我们冇病冇痛的,平平安安的;母亲要求我们照顾好自己,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母亲一个个地叮咛,爆满青筋的手抓着车门迟迟不肯松开......

噼噼啪啪的鞭炮响了起来,沙地上溅起了一圈淡淡的烟雾。透过烟雾,我看见母亲站在那里向我们挥手,佝偻的身子,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定格,缩小、放大。

我们都沉默起来,没有人说话。我看见妻子眼泪滴答;稻场旁边,几只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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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胡靖

图 | 网络

编辑 | M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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