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韵味长沙
文丨马笑泉
韵味,是长沙人的生活追求,同时也是审美追求。表达某一时刻自我的轻松惬意,长沙人会以咏叹调蹦出三个仄声字:好韵味。前两个仄声高而悠长,末尾则发第三声,短促的重低音,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对街边擦肩而过的美女,除了施以直愣愣的注目礼外,往往还会甩出如下感叹:咯个细妹子长得好韵味!韵味属雅言,却活跃在长沙人市井气极浓的日常口语中,有时是形容词,有时又变成了动词,如此频繁,如此自然,仿佛一颗细腻温柔的文艺心,时刻跳动于光头锃亮、高声大气的粗犷躯壳中,引我长久地寻味。
1994年,16岁的我怀着不用为高考而苦熬三年的巨大欣喜,驮着个几乎有身躯一半高的牛仔包,兴冲冲地踏上了绿皮火车,在车轮沉缓的推进声中看了七个多小时窗外风景,方由地处湘中的邵阳抵达了历史同样悠久的长沙。出了火车站,我还没来得及瞻仰身后那个耸立于高空的著名水泥火炬,便被争涌上来的中巴车售票员给围住了。那时长沙已拥有完备的公交车系统,但无处不在的私营中巴以其能随时“踩一脚”的便利顽强地占据着一大块市场。从老火车站到湖南银行学校所在的雨花亭,只要一元,途中经过林荫密集的袁家岭、窑岭和长岭,然后是彼时长沙最繁华的商圈:东塘。我侧身站在拥挤的车厢内,看到那栋在全省电视天气预报中早已经熟悉的百货大楼时,终于产生了激动的感觉——我是真的到省城来读中专啦。
激动是短暂的,这跟我个人心性有关。我那时是个忧郁的少年,喜欢长时间抱着本书靠在床头。有个同寝室的长沙本地同学难以忍受我的沉默寡言,千方百计撩拨我说话。我虽看不惯他一天起码要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五次,但也不能毫无回应。久而久之,我也加入了闲聊的大队伍,又梳起了中分,并开始关注皮鞋的亮度,还主动约这类爱帅如命的同学一起去逛工人文化宫旁的服装批发市场。其实我当初的沉默也含有小城中人初到省会的谨慎。这些长沙同学常以无所不知的自信口吻纵论天下大事和寝室小事,再配以那种放炮一样的长沙高腔,深深地震住了我等来自市县的“土包子”。后来我方明了,他们的姿态源自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那就是“长沙里手”的文化自信。里手者,内行也,长沙人颇有以一事不知为耻的古风,即便暂时不知,也依然大嘴朝天、言辞滚滚,先把里手的光辉形象捍卫住了再说。即便露馅,仍能面不改色,旋即以让人捧腹大笑的自嘲来圆场,其机智和反应之快令人叹服。随后几年相继登场红遍三湘的大兵、周卫星、何晶晶、陈英俊等人,皆是长期浸泡于这套言说系统中且各有发挥,而汪涵则给这种言说注入了雅痞风格和时尚感,传播更广。那些长沙本地同学们当然还达不到汪涵“策神”的水准,但也足够吸引我长久地聆听和揣摩。我从中感受到了一种生活的态度:要有味。有味指向生动有趣,有味也包含了有声有色,但这个词的根源是在口腔,活得有味,首先是口里要有滋味。所以,看到某些同学那么热爱嚼槟榔,看书时嚼,打电子游戏时也嚼,甚至熄灯上床后还在嚼,我也慢慢地理解了。
我始终拒绝槟榔,却迅速爱上了其他的长沙小吃。学校对面有一条坑坑洼洼的黄土路,通往黄土岭,而黄土岭则接通老长沙的核心区域南门口。每逢周末,我便会怀着轻快感踏上那条土路,开启我的闲逛之旅。我从小就喜欢在大街小巷中转悠,从县城一路逛到市里,如今进了地形更繁复的省城,也不过是一尾资江上游出生的鱼跳入湘江,在满满的新鲜感中依然游弋自如。从清早出发,到夜晚归校,我能在这座旧称潭州的古城里逛上一整天。我看见那些清早就坐在门口或街边茶馆的人,用一根筷子串两个肉包子,再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那茶泡得极酽,大搪瓷杯中一派深沉的黑黄之色。这一杯浓茶两个肉包子,便能让这些人稳稳地坐一个上午。然而,即便是一口下去油脂与肉香四溢的德园包子,也只是辅助品,神侃才是主料。到了中午时分,有人还犹未尽兴,不肯归屋。我曾见到一个中年汉子,把他的中餐搬了出来,门口铺张草席,盘膝而坐,抿两口小酒,挟一筷菜,跟每个路过的熟人大声打招呼。如果有人称赞他的幸福生活,更是连浓眉和上唇留着的一字胡中也溢出得意之色。他当然是幸福的,即便没有身后那栋显然刚刚翻修过、贴着马赛克的三层小楼,他也会是幸福的。长沙人愿意展示自己的幸福,和人分享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藏着掖着,生怕露富。这种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坦荡令我更增好感。几年后,二舅从西安给已分配到县城银行上班的我寄来《海子的诗》。当读到“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时,我便想起了那个中年汉子,想起了长沙人。那时的我无从预料,再过十几年,我会迁居到这座城市。那时的我只能默默怀想南门口散发着醇香的糖油粑粑、碧湘街辣得让人连连嘘气却还要继续狠嚼的捆鸡,还有“杨裕兴”的面和兰花干子。我还屡屡回忆起在一家卖臭豆腐的路边摊前排队,耐心地等上十多分钟甚至更长时间,就为了吃上一份限量出售的臭豆腐。那个面容沉静衣裳朴素的妇人,后来她的头像出现在了几家店面的招牌上,她的名字也成为了品牌:四娭毑。
也许,认识一个地方,在浸泡多时后再离开它,是一种有效的方式,因为拉开了足够的审美距离,可以于从容回望中深思细味。那时我已经窥见了长沙人内心的柔软和细腻。所谓霸蛮,其实并非他们的典型特质,或者那只是一种浮在面上的东西。在学校读书时,我就已在比较中发现,真正霸蛮到骨子里的多半是来自梅山地区和沅水流域的哥们。长沙的同学尽管调子很高,容易争得面红耳赤,却很难动手。他们当然也“斗霸”,但同时“服狠”,也就是说,当你确实表现出某方面的优长时,他们会爽快地承认并表达佩服之意,不像有的地方长期深陷在“不服狠”的泥潭中内耗。我后来意识到,这是长沙之所以成为大长沙的一个重要原因。它虽然也是码头城市,但地形狭仄,不甚平整,比之湖南的另外一些临水大城,地理环境优势并不明显。然而它“服狠”,所以能把四周的“狠人”吸引过来,再用充满韵味的日常生活柔化这些“狠人”,使他们躁动的心变得安宁,乐意扎根此地,各各发挥出自身的优长。城市真正的魅力不在于高楼大厦,而是那些温柔惬意、抚慰人心的日常性细节。所以,当我听说长沙有段时间被称为“脚都”时,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贬称。相反,我相信这座城市许多别出心裁的创意,就是从饭后洗脚的放松状态中产生的。打开头脑爆发能量,大可从先让那双辛劳的脚韵味开始,这是经典的长沙方式,几乎称得上是一种生命哲学。
我愈来愈想念这座城市了,和它的联系也从未间断,而且还在慢慢地发展与深化。作为一名业余写作者,我不时会应邀去省里参加文学活动,同时通过漫长的自考,先后拿到了这座城市一所老牌大学的专科和本科文凭。2014年,我调进省作协,实现了当专业作家的梦想,同时也成为了一个新长沙人。报到的第二天,我便去南门口大吃了一顿口味虾,风味不减当年。此时的长沙,已经呈现出大都市的气象,河西新区的拓展破解了河东老城区的地形制约,高新产业在此蓬勃发展。而老城的文化积淀日益受到重视与保护,维持着这座城市的悠长气韵。都市之快与古城之慢得到了有效的平衡,事业的创新和生活的韵味形成了互相成就的关系。忙碌了一天的市民们可以在下班后随处享用夜宵摊、酒吧和足浴城的悠闲惬意滋味,深夜时分各条街道各个角落的便利店、小吃店仍然灯火通明,随时提供周到的服务。东塘依然繁荣,而更多的商圈早已崛起。南门口、沙子坡、碧湘街、白沙路等地依然是老长沙的魂魄所在,不远处的黄兴路和解放西路则充满着新时代的活力,而曾经一度沉寂的太平老街在改造后荟萃新旧滋味于一身,成为了新的网红打卡地。有人说,是湖南卫视重新造就了长沙,在我看来,这是倒果为因。事实上,是长沙这座城市孕育了湖南卫视。过有韵味的生活,在韵味中不断创造新的韵味,这是一种理念,更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态度。有了这种理念和态度,才有了湖南卫视、出版湘军、“四娭毑”、“文和友”与“茶颜悦色”,才有了全国超低的房价和宽松的投资环境。今年九月,马云来湘游玩,T恤旅游鞋尽显其一贯的洒脱,而陪同的文宾短裤背心加一双人字拖鞋,则把长沙的平民气质展露无遗。文宾不但请马云品尝了口味虾臭豆腐糖油粑粑下河街凉面紫苏桃子姜等传统小吃,还送给他一把悠然生风的大蒲扇。那可不光是蒲扇,也代表着长沙人一颗韵味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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