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美人| 祖母
每当想起祖母,我的思绪总会像被电磁干扰的指针,乱摆乱颤,找不到准确的指向。
如果说,我的情感是条河,那么,祖母就是河当中的一块石头,水流经她的位置,总会打旋,撞起浪花,让我不知道该欢快还是蹙眉。
对祖母的纠结情感,主要源于母亲。毫无疑问,母亲在我心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生活上,母亲的地位都不可替代。她勤劳、隐忍、智慧,因为她,我萌生了人生最初的理想,懂得成长的责任,比如长大要保护她,不让她吃苦,不让她挨饿,不让她受委屈。对于生命中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她的喜怒哀乐自然会首当其冲地影响我的情感倾向。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原因是祖母没空看我,何况我还是个女孩。与爱我入骨的外婆相比,这个把我摈弃于生活之外的祖母,总让我想起要吃掉小红帽的狼外婆。而让我觉得最应该站在祖母对立面的,是得知母亲作为这个家族长媳曾经在祖母那里受到的种种欺压。在母亲的控诉里,我深切地感受到祖母作为旧式婆婆的欺人太甚,庆幸父母能安稳活下来,白手起家盖了房子并且生下我,还把我养得人见人爱。
所以,自打从外婆家回到父母身边,我就明白,我是应该仇恨疏离祖母的,她是一个恶毒、自私的老太太。虽然祖父去世时小叔叔才三岁,虽然祖母一直未再改嫁一个人拉扯着大小五个孩子,虽然带着满屋嗷嗷待哺的孩子还要度过那个连棵青菜都稀罕的年代,虽然她干着比青壮男人还多的活,虽然她为给儿子们成亲给女儿们攒嫁妆倾其所有……但幼小的我哪里能体会其间的艰辛,我的判断标准非常简单明确:对我母亲不好的人,都是大坏蛋。
记得有一次,幼儿园放学,去了祖母家,我急着尿尿,偏偏棉裤用根绳子扎着,打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眼看就憋不住,我急得大哭,喊祖母帮我,但忙碌的她终究没来得及腾出手。热剌剌的尿喷涌而出,渍过棉裤,顺着腿流到脚跟,那种炙热带着绝望,如同丑陋的榆树疙瘩,深深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恨归恨,母亲还是识大体,逢年过节还是要备上礼品,打发我跟弟弟给祖母送过去。待我们能干这差事时,已经长大一点了,小叔叔也成了亲,祖母就不那么拼命地奔忙了。看到我们,她总是喜笑颜开,问我们饿不饿,有时从小橱子里拿出两块点心,给我们俩吃,若赶上饭点,就一个劲留我们吃饭。小一点时,觉得留下吃饭就是对母亲的背叛,坚决不能吃,长大了一点,就开始注意一些客观原因,比如祖母家里卫生不好,她总是干很多农活,到处都是袋子和收回家的庄稼,做的饭没法吃。但其实,在她近乎哀求的挽留下,我还是吃过几次她做的饭的,她熬的白米粥总是特别香粘,她做的地瓜面条特别顺滑,她做的素包子也很可口……当然这些好评绝不能反馈给母亲听。
后来,孙辈们都慢慢长大,家里就没什么负担了。把老屋腾给二叔一家,祖母搬进了村里弃用的小学住,房子是在教室的原址上翻新的,出门就是以前的操场,甚是宽敞。我也大学毕业了,回老家的机会少了许多,经历了生活的历练,对祖母的感情虽仍有迟疑也多了些怜悯体恤,尤其是再去看她时,她眼角眉梢的喜悦,让我感觉那种对孙辈发自内心的喜爱,总是不忍再漠然以对。
那年放假,照例去看她,发现屋前的小操场竟然被80多岁的她开垦出来种上了玉米!一片葱郁挺拔的玉米,长在原本坚如磐石的土地上,给我的那种震撼,不亚于看到门前停放着一颗人造卫星。祖母看我去了,稀罕地不得了,用毛巾把炕擦了擦,拉我去炕上坐,又留我吃饭。我自然是不肯吃,说母亲已经做好饭等我了。祖母很快想出了对策,说我给你找点嫩玉米,你带回去煮煮吃!不等我拒绝,她溜身就钻进了玉米地,高高的玉米杆子将她瘦小的身影吞进去,立时不见了人影。再出来时,她抱了满怀的带着绿苞皮的玉米,说你早回来几天就好了,嫩的不多了。玉米花落在她灰白凌乱的头发上,松蹋蹋的手臂被玉米叶划出横七竖八的红印子,我赶紧接过来,问她胳膊疼不疼,她用手乱拂一把给我看,一边找袋子一边说,不疼不疼,哪有那么娇贵。这几个玉米我是无法拒绝的。看我收下了,祖母开心得不得了,仿佛得了什么特别的赏赐一般,满脸都是笑,灿烂得像门口迎向太阳的高丽花。
我要走了,祖母执意送我。小操场起了高地基,到大路去要下一个很高的堰,上下之间也不过搁置了一块坑洼摇晃的石头,我走都费劲,但在祖母眼里,这显然不是事儿。我走,她也走,眼瞅着就要下高坡,我不让她送了,她就站在原地看我走。我每每回头,都看见她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一见我回头,她就挥挥手,让我安心走。那个驼背皱缩的小老太太,那个被我从小疏远到大的小老太太,孤零零站在风里。她一定很希望我多呆些时间吧?她是不是想跟我说说话?
弟弟是长孙,结婚那年,我带祖母去商场买了件新褂子,蓝白花相间,甚是清新。祖母一面说这么大年纪穿是不是太花哨了,一面欢喜地收下了。参加婚礼那天,她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穿着我买的新褂子,逢人便说:这是孙女给我买的,这么大年纪了,花这份钱干什么!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炫耀。只是她驼背,后来觉得后背遮挡得不太够,自己在褂子下摆上又补了一大截布,虽然看上去很不伦不类,她依然当宝贝,不到大场面,不肯轻易穿。
一年冬天,近年根,老家下好大的雪,一脚踩下去,白雪过膝,独居的祖母无声死去。她是有喘病的,冬天尤甚,不知她有没有经受窒息的痛苦,有没有眷恋这实苦的人间,有没有怀念自己的儿孙。我没有回去,我有了自己的儿子,但我经常想起她,偷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