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 细花洋伞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撑着一把细花洋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脸庞”……
——指尖《细花洋伞》
细花洋伞
文 | 指尖
在读到“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之前,我尚未见识过真正的雨伞。那时,一般人家的雨具就是草帽,既遮阳,又挡雨,如果冬天下大雪,又会从竖柜顶上拿下来,拍拍上面的灰尘,戴头上出门。再早点,村里人有蓑衣,据说是上代人自遥远的江南所购,但亲见的人很少,只留“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的遗憾。条件好点的人家,也备有黑色塑料雨鞋,供男人在雨天担水、做工。我们家倒有件雨衣,我妈穿了极其别扭,不合身不说,还死沉死沉的,加了负累,家里人并不将它拿出来用。倒是偶尔有人会来借,多半他家发生了急事,家人病了,要去请医生,或者牲口跑丢了,亲戚过世了之类。有次三哥家窑洞塌了一角,他借雨衣是想穿着它睡觉,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还回来的雨衣,我妈把它挂在门角上,雨滴从上面缓缓地往下落,不久,门边便积一滩水。人出来进去,碰到它,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如果下雨,家长们像约好似得,都阻止我们去上学。常常是午后睡一觉,迷迷瞪瞪睁开眼,外面雷声震天,大雨瓢泼。不用上学也不很高兴,趴在窗前看雨,院子里成了湖,鸡们躲在屋檐下,大约也觉无聊,一条腿蜷在腹下,闭着眼打盹。夏天,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响雷一声比一声远,雨点一滴比一滴小,小孩拽顶草帽往头上一盖,跑到场院看河。温河照例在发大水,小孩兴奋的不知所以,将草帽扔到半空中,比赛谁扔得高,接得准。一不留神就扔到大人脸上了,刚想喊声叔叔大爷,却发觉是大头大脸的老师,吐吐舌头,背过身,做个鬼脸。
秋天的雨是不受人欢迎的,于是大人也凑头过来,在窗前看雨。如果雨点落到水坑里,起了一个或数个小泡泡,这雨就是连阴雨。地里的庄稼最不待见连阴雨,特别是豆类和谷类,它们不止面临减产的危险,还面临霉掉的噩运。村里人恨不能造一件天大的雨衣,将它们全部罩住。所以后来农村大力推广塑料地膜的时候,他们极其欢迎。对家屋的热爱和依恋,或许也是植物生命中一直携带的东西,在地膜的护佑下,它们的确长势喜人。
家里多了一种透明塑料袋子,正悄悄取代麻袋和布袋,很稀有。猜是煤矿用来装劳保用品的吧,到现在也未核实过。大人们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等到下雨,将袋底的两个角套在一起,正好是个帽子的形状,这就是我们的雨衣。这种雨衣,我穿了三年。为了更安全,雨衣外面还戴一顶草帽。班里四十几个同学,都是这样的行头。
直到上班以后,夏天工厂发福利,才拥有第一把黑色尼龙长柄伞,高兴的呀,舍不得撑开,怕坏了那些好看的皱褶。拿回家给我妈,我妈爱惜地用头巾裹好,又拿布条绑了三道,立在柜子最里面,当宝贝供着。
据说我祖母是见过雨伞的,那是她很小的时候。雨伞是用漆布做的,伞骨是木头的。天热的时候,私塾先生穿长衫,打着伞,臂弯里夹一本书,穿过柳阴下聒噪的婵鸣声,款步而来。雨伞这物件,似乎更适合书里、戏里、电影里。比如白娘娘撑一把“清湖八字桥老舒家做,八十四骨,紫竹柄,不曾有一丝破”伞,在台上碎布轻摇,水袖挥舞,眼光流动。那一刻,这把桐纸伞,就该是许仙的惊魂一刹,高声咿呀的狂喜。也是诗里那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最好的依附和衬托,好似没有伞,她便只能急慌慌的东躲西藏,哪有闲情逸致去结愁诉怨?
上班第三年,因为工作关系,单位配备了一种特殊的捕虫伞,白色伞面,黑色伞柄,一见欢喜。据说,将白伞放在花草丛里,蝴蝶自会翩跹而来。我从未尝试过,倒是把它占为己有,小雨大雨不离手。虽然下大雨打着它依旧淋成落汤鸡,但有什么关系呢,它可是一把伞,一把独属于我的伞。可惜,那把伞只伴了我一个雨季,就坏了,支架脱落,伞面上留下难看的黄色污渍。
后来,雨伞普及了。街上所有人都撑着规格、颜色、质地一样的黑雨伞,偶尔遇见有人打把折叠伞,羡慕不已。有年去西湖,那时还没有天下闻名的天堂伞,也没有戏里那种桐纸伞,只有一种锻面的平伞,淡色底,上面点缀一些花鸟,看了好久,到底是走开了。随着年龄变化,人的那点天真烂漫渐渐就退化了,变得实用而势利,仿佛为提前预备嘲笑人的资本,自己先伪装成一个玲珑样貌。那个撑着白伞在雨中湿淋淋漫步的女子,到底也褪没了。
后来喜欢蓝色的雨伞,纯蓝色,深一点,浅一点没关系,蓝底白点的,蓝底黑格的。这时候的伞,不止有挡雨功能,还有了遮阳,挡紫外线功能,花色不同,大小各异的伞让人眼花缭乱。下雨天,满街流动着伞的海洋,仿佛还有涌动的浪花,扑来的浪潮。有时遇上一个撑着粉色碎花的女子,会痴看好久。同事的红伞我也喜欢。总觉雨伞跟忧郁,哀愁,怨恨,悲情这些词更接近,它的颜色,也更该靠近它暗藏的意蕴。
习俗中,伞是不送人的,伞、散同音。我虽不信,但有次朋友来看我,正好下雨,等到天黑,雨势还不减,她家里又有要吃饭的孩子,无奈拿一把伞出来。她说,这伞是借的,不是送的。两个人都笑。借的就会还,会还就会见,会见就不散。好。
南方多雨,不知什么时候,雨就来了,所以雨伞是出门必备之物,仿佛衣裳鞋履。有年在成都,见每个自行车上都绑了一个雨罩,看着明晃晃的大阳光,百思不得其解,正当其时,大雨如豆,倾盆而落,骑车人不急不缓,在那里依旧跟小贩打嘴仗。我这边着急,以为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找地方买雨伞,不想雨倒停了,惊诧半天。孩子如今回家,那把插在外兜的伞竟然也不见了,也是,跟苏州比,北京的雨贵气的很。
前次在KTV,点了首《踏着夕阳归去》,甫一起头,便都来唱,“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撑着一把细花洋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脸庞”……往日时光,点点滴滴,纷纭而至,眼底胸下,炙热一片,仿佛热炉沸水,恨不能溢倒出来。唱完良久,不能自已。旁边的孩子感慨道:你们那时的歌原来这么好听呀。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读者》《格言》等杂志发表过近200万字。散文曾多次入选各种选刊。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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