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
米芾、董其昌的忠告:不得笔,必堕魔道
书法之法,首在用笔
中国的书画家,凭借着手中的一杆笔,濡墨挥毫,幻化出了一个同自然之妙有的生生世界。古人有论:“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纤纤柔毫,在纸绢上可以行云流水,可以高山坠石,可以腾挪跳跃,也可以喜怒哀乐一寓于书。
书法的神采、气韵、骨力、筋肉、血脉等,书法家的性情、修养、学养等,最终都要落实到用笔,通过手中的笔来完成。董其昌这位深研中国书法与绘画传统的艺术家,把用笔问题放在法之首位。
我们看他的《画禅室随笔》,卷一即是“论用笔”,可见用笔问题在董其昌书学中之重要。董其昌的书法学习道路,走的是米芾那样的“集古字”法,取法对象甚为广博,二王以来的晋、唐、宋名家均有涉猎。正是在深入前人书法中,他悟到了用笔之理,以及用笔在书法技法中的核心地位,故在《画禅室随笔》中专列一卷谈用笔。
用笔的无等等咒
无垂不缩,无往不收
《画禅室随笔》第一句即是:“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无等等咒,般若波罗蜜多咒四名之一,此咒无与伦比。董其昌把老米的“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这句话放在开篇首句,又看做是无等等咒,足见其崇仰。
米芾是很具识见的书法家,此“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八字真言是其论书法之精要,姜夔《续书谱·真书》中有载:“翟伯寿问于米老曰:“书法当如何?”米老曰:“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必至精至熟,然后能之。”
董其昌八十岁楷书《田家杂兴八首》之“无”字
手指书空,慢慢体会笔势回环
对“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今人往往理解为:起笔逆入与回锋收笔。的确,用笔之法,起笔逆入与回锋收笔是重要一环。但是如果说它就是书法用笔的根本要领,则未必尽然。
米芾《自叙帖》中曾论到用笔之关键:“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则虽粗如椽亦扁。”那么如何才能得笔?那就是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也就是说,只有做到了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写出来的点画才能圆而不扁(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立体感),才能遒劲有力。
我们知道,善用笔者善用锋,书法用笔靠的是笔锋的使用,笔锋写秃了就必须换,故有“秃笔成冢”之说。此说虽是赞誉习书之勤,但是同时也启示我们:作书须用笔锋。否则,笔锋写秃了,完全可以不换笔,用笔肚、笔根继续写。
米芾晚年《真酥帖》
古人赞美点画之有力常用“铁画银钩”,或“入木三分”。此力来自何处?从作书者发出。作书者的手能往笔上使得上力,则点画才能有力。不过,若是对一位不善用笔者来说,实际的书写过程中则是:一用力,笔锋就散开了,笔肚、笔根就落到了纸上。如何才能避免这一点?董其昌说:“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又要想用力,而一用力笔锋就倒了下去,笔锋倒下去叫“自偃”,即我们今天所说的“趴在纸上”。
用力按下去而又不自偃,这是个矛盾。解决矛盾的办法就是“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清人周星莲也很赞同董其昌的观点:“执笔落纸,如人之立地,脚根既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强健,稍一转动,四面照应。不善用笔者,非作卧纸上,即蹲伏纸上矣。欲除此弊,无他谬巧,只如思翁所谓:‘落笔时先提得笔起耳。’”
按下去,是由上往下的力,即米芾所论之‘垂’;提的笔起,则是由下往上的力,则相当于‘缩’。垂与缩,分别对应着按与提,都是手上的用笔感觉。下按与上提,并不是前后关系,乃是同步的。按中必须有提,提中必须有按,这正是无按不提,亦即“无垂不缩”。
董其昌大字《天马赋》
但是,书法的用笔的过程,并不只有纵向的、上下的空间关系,它还有横向的、左右前后或者说东西南北(虽言左右前后、东西南北,其实书写过程中,笔会走向无数个方向)的走向。同纵向用笔一样,横向朝东西南北任何一方向的发笔,都不可放任而出,仍然要勒得住,往的同时要收,即往即收,即收即往,这就是“无往不收”。
我们书写时,完成任何一个点画,都是纵向与横向同步一体的过程—“无垂不缩”与“无往不收”同在而不可分割。董其昌道:“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促。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
每一字中,两者都必不可少。能放纵即是能垂、能往;能攒捉即是能缩、能收。放纵与攒促必须同时而用,否则便落入“魔道”。不过,一般人用笔,能垂而不能缩,能往而不能收,那就是提不起笔,就成了“偃笔”,而善用笔之人则能提得笔起。
米芾《盛制帖》精彩片段
前人说用笔当有“衔勒”之意:马要前跑,策马人须将缰绳勒得住,否则信马由缰,马就会失控。用笔亦然。攒捉不住笔,提不起笔,垂而不能缩,往而不能收,便是信笔。董其昌题智永《千字文》有道:“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
用笔,当要笔随书写者主体,是我要让笔怎样怎样,而不是我随笔怎样怎样,正是米元章说的“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其处。”我必须把握得住笔,笔须听我之使唤,否则如在急水滩中之船,一把握不住就被冲走。
信笔是由于书写者不能提得笔起。反之,提得起而不能按得下,即缩而不能垂,收而不能往,又会怎样?那就是笔不能入纸,点画就会漂浮在纸上,缺乏骨力,成了孙过庭《书谱》里所喻照的“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蓱,徒青翠而奚托。”
因此,用笔的理想状态是:不飘不浮,不粘不滞;亦即是:疾涩合一,涩而劲、畅而婉。笔锋与纸之间的触感,须涩感与疾感同时并存。
颜真卿《祭侄文稿》
孙过庭谓之“淹留”与“劲疾”。不悟劲疾,一味淹留,笔就会如陷泥潭,迟重难行,书法就不会有超逸绝伦之妙。反之,不悟淹留,一味疾速,笔就浮于纸表,不能入木三分,书法也就难有深味。
董其昌说:“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张木强之谓。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用笔难在遒劲,遒劲代表了一种力量,但遒劲又不同于刚劲。这个‘遒’字,今人周汝昌先生专门考释过,认为“遒,不是僵硬,也不是狂乱、冲动;是骏爽峻利,紧结生起,不松不垮,不塌不倒,不败不懈,不蔫不悴。”
遒劲,是有韧劲、有弹性之力,须手上虚灵才能获得,米芾说:“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既要用力,手还要放松,这同于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的境界。
古代名家,风格多样,但是在此关键一点上是同一的,所以清人王澍道:“笔力能透纸背,方能离纸一寸,故知虞、褚、颜、柳不是两家。”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种下沉的力与向上的凌空飞舞之力并不矛盾,愈是用大力向下按,愈是要向上提笔,这种用笔感觉又谓之“沉着痛快”。
王羲之《兰亭序》“一”字
后人称赞王羲之的书法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这一方面可见出王羲之书法的气象,另一方面也可见出王羲之书法用笔的沉着痛快。龙跳天门,需要提得笔起,用笔痛快;虎卧凤阙则虚按得下去,用笔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