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味道(五):吃在草原

本文作者:黄金亮


本系列往期文章:

家乡味道(一):山药蛋

家乡味道(二):钵儿窝窝、摊环儿、钢丝面

家乡味道(三):荄荄、甜苣和菇菇英

家乡味道(四):闲话吃肉

蒙语里的吃,发音为“伊德”,蒙古人的“伊德”大体分两种:“乌兰伊德”和“查干伊德”,翻译成汉语就是红食和白食,所谓红食就是各种肉,白食就是奶食品。当然这是统称,具体到每一种食物,还是有各自的名字。

肉食中的上品,也是闻名天下的内蒙“伊德”,当属“前森马哈”(手把肉)。曾经有蒙古族朋友和我说:“你要去草原上,学会两个蒙语短句就行了,一句是'塔赛白努’(您好),另一句是'毕马哈伊德度日贴’(我喜欢吃肉),有这两句话,包打天下,包管你饿不死。”这当然是笑话,但草原上的“马哈”(肉),就是比别的地方的香,这也是事实。

首先蒙古人的宰羊方式,就和内陆不一样。汉人杀羊,好几个人一起上阵,主刀者先抹羊脖子,然后开胸剥肚,最后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现场不免血肉模糊。蒙古人不是这样,他把羊在干净的草地上放倒,平躺以后,用刀子在羊胸口下部剌一个二寸多长的口子,然后把手探入腹内用手指拉断主动脉,用手捂住羊嘴,使其窒息。羊很快就死了,这样的死法,不会吓到羊,最快最安详,而且血液不会流出来。蒙古屠宰法讲究的是力气和技巧的结合,要做到肉不沾毛,皮不沾血,最后骨肉并不分离,而是按照骨缝和关节割成八块,所谓大卸八块,就是这么来的。《庄子·养生主》里记载过一个著名的故事《庖丁解牛》(解牛而非杀牛),这名高手在表演完其精湛的技艺后,还进行了富有哲理的总结:“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馀地矣。” 蒙古屠宰法大概就是游刃有余最好的诠释和传承。

煮羊肉的技巧,据我目测和实践,有几个主要环节,第一是肉要冷水下锅,第二是不盖锅盖,任凭水汽蒸发,沸腾以后,用小火慢煮,煮羊肉的燃料,以草原上的牛粪为最佳,因为牛粪的热值低,这样烧肉的汤永远不会溢出来。第三是煮羊肉基本不用佐料,顶多就是一把盐一根葱。在鄂尔多斯我还见过当地人煮肉的时候,会放一点咱们平时多见的地椒椒,地椒椒在山坡草地随处可见,味道浓烈,煮出来的肉也别有风味。最后是时间的把控,一小时左右即可出锅,用我们汉人的眼光看,大概有七八分熟,用刀割开,还能看见肉的纹理带有血丝,这时候出锅的肉,鲜嫩多汁,才是真正的草原风味。

现在市场上流行的休闲食品牛肉干,有原味辣味五香各种,一斤能卖到一百五十元左右,价格不菲。但市场上的牛肉干一般都是先用水煮到七分熟,然后用油炸出来的。真正的草原牛肉干,实际上并非刻意做出来的,准确一点说,并不能叫牛肉干,而应该称为干牛肉,蒙语叫“哈塔森乌乎林马哈”。牧民们杀了牛以后,不像汉人那样,把牛肉分为排骨前肩腹肉等等,割成四方块然后打包,而是顺着牛肉的骨骼,连骨带肉拉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把这些大约有两到三指宽一米多长的肉条,挂在通风之处的木杆上,吃的时候,直接取一条,搁在木头墩子或者石头上,不用刀刃,用刀背就可以剁成一节一节的,这样的肉,在冬季末尾最好吃,有韧劲但又不是太干,入春以后,慢慢的水分越来越少,不如冬末时的口感好了,不过也得看你的口味,喜欢干酥耐嚼的则正好。干肉可以直接生吃,不仅有肉的原味,还夹和着草原上风吹牛粪羊砖的味道。常吃这样的肉,你的血液里也会打上草原的印记。

吃肉必然喝酒,酒和肉是伙伴,属于互相依存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喝酒还得唱歌,酒和歌是情人,喝到浓时热烈冲动,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是难舍难分。我曾经去蒙人家做客,人家互相说什么,伊里哇啦基本听不明白,只听懂一句“艾日和乌努(喝酒吗)?”我点点头说“宝勒闹(可以)”,主人开怀大笑,于是酒肉一起上,不一会杯盘狼藉就到了状态。接着是敬酒环节,按顺序,主人敬完、夫人敬,夫人敬完、儿子敬,儿子敬完,我已经腿软的站不起来了,本以为这个环节算是结束了,心里打着腹稿,正想说力不从心适可而止之类,谁知一直呆在厨房里没露面,朋友的丈母娘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我们汉人从小被教育要仁恭礼法、尊老爱幼,此时刻即使醉了也不敢怠慢,赶忙站起来,阿姨大娘婶子,一堆尊称不知该用哪一个,主人对着我挥挥手,说“特恩得稍(坐那里)”,意思是稍安勿躁。只见已经六十多岁的丈母娘,拉过来一条长凳,一条腿在凳子上做跪状,用双手端起一碗酒,扯开嗓子唱了起来,歌声婉转悠长,可惜听不出什么意思,但那种姿态还是明白的,诚惶诚恐地端起这一碗,仰脖一饮而尽,只听见主人嘴里连声说“伊赫赛呢(太好了)”,他还没“赛”完,我就直接趴下了。

辉腾梁上的旅游点,开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初只有乌盟旅游局一个接待处,位于当时的种马场附近。在那里,我头一次看到厕所叫洗手间,头一次知道农村已经淘汰了的木轮花轱辘牛板车,在这里叫勒勒车,而且最大的一辆勒勒车,还起了一个动听的名字“成吉思汗战车”,凡是去过接待点的人,都在这个庞大的勒勒车上摄影留念。到九十年代后期,梁上的旅游点已经星罗棋布。每到夏季,如同歌声里传唱的那样,草原就似绿色的海,毡包好像白莲花,凡是到此的游人们,无不是白日放歌,夜燃篝火,草原上的酒千杯不醉,草原上的风寒彻透骨。那时还年轻力壮,偶尔潇洒走一回倒也无妨,但时间久了,提起辉腾梁三个字,不免就两股战战心虚发慌,陪吃陪喝陪玩,三陪的任务压力山大。我有一个粤省朋友,长得敦实憨厚,南人北相,不仅能吃而且善饮,第一次来辉腾梁,在一个叫赛亨塔拉的旅游点上,因为不懂歌声不断酒不断的规矩,曾经连喝七大碗而面色如常。到第八碗,他又要接,敬酒的歌手声音都颤抖了,端着酒碗的手也在哆嗦,心里琢磨今天这是遇到了高手还是碰上了傻子?

下马酒

除了连喝七碗,还有一个三斤羊肉的故事,都是不熟悉内蒙地方风情闹出的的笑谈,可为后来的南方人戒。三斤羊肉的故事是这样:他们的项目部在鄂尔多斯草原的图克苏木,开工伊始,我从呼市出发去探路,电话里说好中午要吃炖羊肉,但到了午餐时间,我看桌上并无羊肉的踪迹,问了缘故,他赧颜而生气,说今天不知咋整的,卖肉的都不卖羊肉,所以预计的煮羊肉没做成,不好意思啦。天下居然有屠户不卖羊肉的道理?竟然还发生在牧区?详细了解一下,差点把我吃到嘴里的米饭都喷出来。原来上午负责采买的员工,来到市场上,到处询问和人家买三斤羊肉,谁知肉店的老板都和商量好了一样,一个腔调回答他:“你到别处看看,我这里有点忙。”最后是两手空空铩羽而归。失笑之余我郑重告诉他们一个常识,今后去买羊肉,千万再不要论斤论两,买羊肉是论个,你可以买一个,或者半个,最不济也得论腿,你是要买一条前腿还是后腿?广东人听了如梦方醒,原来如此。

广东人爱吃是出了名的,尤其对内蒙的手把肉更加情有独钟,虽然蒙粤两地相隔何止千里,但在吃羊肉上,却表现出了共同的价值观,那就是要吃鲜活原味。广东有一道著名的菜,叫白斩鸡,其做法和手把肉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有食材的区别。广东人把鲜嫩的阉鸡(手把肉是羯羊),用冷水煮至七分熟就可上桌,用特制的小料沾食,入口嫩香无比。我曾和广东人说,白斩鸡换成内蒙名字可以叫成手把鸡肉,手把肉换成广东叫法,可称呼为白斩羊是也。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小娟

校对:图图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