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20年“凡人修仙传”

1989年，已经干了10年香港艺术馆助理馆长的黄易，决定辞职写作，他隐居在大屿山这个离岛深山、藏风聚水之地，潜心创作新式武侠小说，很快一部部手稿从大山深处被带出，变成铅字后流向市场，迅速火爆两岸三地。

彼时的黄易还不知道，他的小说会是武侠江湖最后的高峰，同时也意外开启了一个属于网络小说的新时代。

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互联网方兴未艾，此时写作手法已日臻成熟的黄易，先后创作出《寻秦记》和《大唐双龙传》两部巨著。

本着自由与分享的互联网原则，不少香港学生将其手打至各大BBS上，内陆的学生看到后，再改成简体中文发布在金庸客栈，虽然这些小说并没有首发于网络，但却成了中国最早流行开来的“网络小说”。

而1998年，在海峡的对面，从台湾成功大学水利系本科一路读到博士的蔡智恒，因为写不出毕业论文而前途未卜，焦虑异常，只能在网上寻些乐子。

后来他索性坐在电脑前，一字一句地敲起键盘写起小说，并取了个笔名痞子蔡，他不知道的是：当他敲下《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故事的第一行时，就已经创造了中文互联网的历史，中国第一部网络小说由此诞生。

很快《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火遍中文网络，此时还叫陈万宁的宁财神，因为炒国债赔了个底朝天，正处在人生低谷期，白天四处找工作，晚上则在天涯上致敬痞子蔡《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写出一本《无数次亲密接触》。

1999年，他找到开着风骚敞篷奔驰的朱威廉说：我现在身无分文， 要找份工作好好干。

年少得志的朱威廉是当时风头正劲的中文网站榕树下老板。

当时跟宁财神一块共事的还有路金波和励捷，他们的笔名分别是：李寻欢和安妮宝贝，日后内陆媒体口中的“网络文学的三驾马车”齐聚榕树下。

而因为喜欢安妮宝贝的作品，一个17岁的少年，曾跑到榕树下的办公室里，只为看一眼安妮宝贝长什么样子。

这个少年就是日后引起无数争议，总是被拿来与韩寒做对比的郭敬明。

1999年光棍节，榕树下搞了个“首届网络原创文学大赛”，著名作家陈村刷脸请来了王安忆、贾平凹、余华、王朔、阿城做评委，轰动一时。

那次，拿下小说组一等奖的作者叫尚爱兰。当时网站组织获奖者游玩千岛湖，出游当天，尚爱兰带来一个小女孩，他在人群中不停穿梭嬉戏，有人看她可爱，便凑过去和她搭话，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把头一仰：我叫蒋方舟。

就在宁财神入职榕树下的同一年，大学生曾雨也步入了人生低谷——因为翘班跑去抗议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炸，被缺乏爱国热情的老板开除，成了无业游民。

某日网上冲浪，他突然觉得怎么网上是个人就会写东西？什么痞子蔡、马伯庸、匪我思存、和菜头.......

他决定也写一个故事，还搜肠刮肚的从典籍里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今何在。

很快，他的《悟空传》横空出世。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成了那个年代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2002年，彼时还是广东阳江车管所档案管理员的网文爱好者林庭锋，苦于网上好内容太少，时常陷入无书可读的境地，于是拉了几个志同道合的网友，一块搞了个玄幻文学协会，想着大家一块分享网文，互通有无，后来协会改名为起点网。

网站运行了1年后，林庭锋从银行的VIP专属柜台获得灵感，打算搞一个 VIP 收费模式，“给读者带来VIP贵宾般的感受”。

当年6月，“中国首届奇幻文学笔会”在广州举办，林庭锋异常兴奋的给大家分享了“VIP制度”，结果响应者寥寥。

会后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友善地提醒他：起点是个很不错的网站，死了真的可惜。

2003年，起点正式推行付费阅读制度，阅读千字两分钱，从次开启了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新时代。

当时还没有电子支付，只能通过银行汇款，网文作者每次提款时，林庭锋都要骑着电动车跑到邮局汇款。

当时有一个网文作者，每次只要账户里有了余额，哪怕只有20块钱、30块也要马上提款，为此林庭锋不得不一天好几趟的跑银行。

同事实在看不下去，就打电话给作者埋怨道：大哥你别提款这么频繁行不，腿都快跑断啦！

这个作者就是后来写出《升龙道》的网文大神血红。

在起点的付费阅读制度还没出来前，网文作者几乎没有任何收入，写作纯粹靠爱好支撑。

那时，血红没有电脑，他常溜进大学实验室的机房，打开装有Windows 95的台式机，利用难得的间隙写作。写了300万字，却没有一分收入。

转投起点后，终于收到了人生第一笔稿费：50元。

当天，他就兴奋地用这笔稿费，请朋友去网吧打了一晚上的游戏。

起点的付费阅读策略出来不到三个月，就横扫一众对手，一举夺得文学网站的头把交椅，并一直保持至今；不到一年，起点就开始出现百万年薪的作者。

唐家三少、《诛仙》的作者萧鼎、《紫川》的作者老猪等，一大批后来的网文大神齐聚起点。

不过林庭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骑“小电驴”去汇款的速度，居然成了制约起点发展的最大瓶颈。

2004年，VIP制度让网站流量暴增的同时，也让汇款的充值方式捉襟见肘。

而当时如日中天的盛大，此时挥舞着钞票而来，盛大完善的点卡充值体系，恰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有了盛大的强力支持，起点迎来一波大爆发，从此成为网文领域的绝对王者,也造就了一大批的网文大神。

当年曾追看《大唐双龙传》的江苏少年朱洪志，走上写作网文的道路后，取名我吃西红柿在起点奋笔疾书，《星峰传说》、《寸芒》、《星辰变》、《盘龙》创造了一系列破碎虚空的故事。

起初写作网文只为娱乐的蝴蝶蓝，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年在网吧里写作，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写小说的尴尬，而故意与打游戏的同学远远隔开几个座位时，当他的《全职高手》问世后，会有如此之多的拥趸。

《全职高手》的主角名叫叶修，2018年叶修生日那天，粉丝们迎来一场狂欢：“0529叶修生日快乐”的微博话题甚至超越了爆红的杨超越。

所谓盛极必衰，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2004年，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发起“打击淫秽色情网站专项行动”

2010年，央视用一组排比词点名盛大旗下多家网站：低俗、媚俗、庸俗。

......

接连不断的对网文平台的严打、整治，让一众中小网文平台从此消失，其它几家老牌网文站日子过得也不太好。

如果说严打还只是动了筋骨，那么短视频等平台的崛起，才是对网文平台的致命一击。

榕树下停更于2017年，纵横流量扑街，中文在线股价持续走低，至于红袖添香，则全靠霸道总裁文吊着一口气。

此外，当90后走进社会，成家立业，很多人已经很少打开网文APP了，因为现实的工作压力，家庭的琐碎消磨了人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

而曾经让他们热血沸腾的“三十年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种主角翻身逆袭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基本不可能发生。

虚幻的仙侠世界虽然美好，但美好的光很难照进现实。

但无论如何网络文学，曾切切实实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创作出《黎明之剑》的网文作者远瞳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人生最不后悔的就是写网文。

血红则说：庆幸有了互联网，有了网络文学行业。写网络小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当年是班级里的“差生”，如果留在单位，可能一辈子只是小职员，而网文将他的收入翻了100倍不止。

其实不止是收入的翻倍，他们的身份和地位，也在这其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有网文作者早些年尽管收入已经过百万，但仍不敢告诉家里，因为：怕家人不信，以为他在干违法的事。

那时他每天吃完早饭就背着包出远门，晚上再回来，家人都以为他去上班，其实他是躲在一个地方写网络小说。

2014年7月3日，上海网络作家协会成立，曾经的榕树下元老陈村当选为会长，血红、骷髅精灵、蔡骏、孙甘露和洛水当选为副会长。

这标志着，网络文学正式进入主流视野，网文“写手”也正式成为了“作家”。

如今，血红已经是上海市人大代表，而从唐家三少开始，越来越多的网络作家成为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网络文学开始被主流认可。

但回过头来看，网文从兴起到被大众接受认可，其实已经花了十几年时间。

有人说：因为有了互联网，很多喜欢幻想，喜欢文字的普通人没有被视为异类，没有被迫成为格子间里的螺丝钉。

也幸好有网文，他们成为了被人追捧的大神，成为明星，成为富豪。

这世界本身，不就是一部巨大的《凡人修仙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