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清润,有人喝出了欣悦,有人喝出了寂寞,有人喝出了诗意,有人喝出了禅味。茶心禅味,本是同根之花,枝叶相缠,盘根错节。人生若无一盏茶水相伴,犹如缺失一位善解人意的知己,少却了一份生活的滋味。
唐元和六年,诗人卢仝收到好友寄来的茶叶,素有“茶仙”之称的他,得此馈赠,欣喜若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茶若无好友分享,滋味也减了一半,于是赶紧邀韩愈、贾岛等好友,至太行山下的桃花泉煮饮新茶。水沸茶浓,香雾袅袅,著名的“七碗茶歌”亦就此诞生。仿佛是卢仝持一支茶香四溢的笔,妙句天成,写下了品茶带给人们的美妙情境: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一杯清茶,竟能让人润了涩喉,除了烦忧,泼墨狂书,羽化登仙。可见,茶绝不只是仅仅满足口腹之欲的饮品,它还能带给人广阔辽远的精神世界,让灵魂在茶中轻盈起舞,让思想在茶中沉浮跌宕。从古至今,茶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并非达官贵人或才子佳人的私享,当年蒲松龄摆茶摊,以免费茶水换过往行人腹中的离奇故事,广泛搜集民间素材,写就《聊斋志异》。下苦力的脚夫,吆耕牛的农人,都能喝茶一解干渴、振奋精神。茶如此亲民,世俗的烟火中,离不开它的身影,就算在才子佳偶书房中,它也常常担当着爱情的使者。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着她和丈夫赵明诚品茗行令的趣事。饭后夫妻二人喜爱对坐烹茶,满屋书史,谁能猜中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谁就算赢,能先饮香茶。李清照博闻强记,更胜一筹,常常开心得“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一派娇憨,反而无法好好品饮。“赌茶”为这对小夫妻增添了不少乐趣。
中国是茶的故乡,据历史文献考证,中国人发现茶、饮用茶,始于神农时代,至少已有4700多年的悠久历史。但在唐宋,茶文化达到了一个巅峰,唐朝陆羽用一生心血写就的《茶经》,至今无人能越其左右。陆羽出生后是个弃儿,被遗于路旁,智积禅师好心将其收养,在寺庙中伴着青灯古佛长大。陆羽不喜欢念经,却爱饮茶泡茶,师父想让他多多诵经、精于佛法,不准他一味沉迷于“茶味”中。陆羽便立下志向“喝遍天下的水,饮遍天下的茶”,十一岁时离开寺庙,品评天下名茶。陆羽细心品鉴怎样的水是好水,泉水、井水、河水、江水、雨水、雪水的各自特性,如何才能泡好什么样的茶,是大有讲究的,水与茶的相遇,就像人和人之间的邂逅,自带“磁场”,倘若“对味”,便是风和日丽,倘若“相逆”,便是骤雨狂风。苏轼在对水的执拗上,也有着宛如科技工作者的严谨态度。当年苏轼谪居宜兴,十分钟情于金沙泉水,常常派遣童仆前往金沙寺挑水用于煮茶,童仆认为每次往返劳顿,爬坡上坎太过辛苦,起了偷懒心思,悄悄在桶里装上普通河水,回来烹茶呈给主人。苏轼嗅其茶香,观其茶汤,亲啜其味,立时皱眉道:“这水不对!”后来,苏轼制作了两种不同颜色的桃符,分别交给童仆和寺僧,每次取水,童仆须和寺僧交换桃符,这就无法偷懒换水了。苏轼对水质挑剔,煮水的水温掌握也颇讲究,他总结了一套实用经验:煮水以初沸时泛起如同蟹眼鱼目状小气泡、发出仿若松涛之声时为适度,最能发新泉引茶香,若煮沸过度,则谓之“老”,失去鲜馥口感。
陆羽也好,苏轼也罢,若只看到他们对煮茶的“苛规戒律”,反而是背离了“茶中君子”的真味。真正爱茶懂茶的人,怎样选茶具、定水温,将一个个步骤按部就班做好,只是属于“表层”的东西,真要品出茶禅真味,需要修炼的还是内心。陆羽和苏轼能为茶文化留下经典瑰宝,最重要的,是这两人皆是“天真纯粹”之人,他们的心,与茶是无声相通,一泡一饮,一嗅一尝,已是平常日子的无声修行。林清玄一生嗜茶,他听人说泡碧螺春的水七十度时,茶水最好喝,于是也曾摆出一丝不苟的实验架势,在家里茶几上摆放了一溜玻璃杯,分别是六十度、七十度、八十度、九十度、一百度的水,逐一品过。果不其然,七十度的水最能绽放碧螺春的香甜回甘。虽实验成功,但他很快就自省道:当时喝茶就是这样技术性的。我慢慢发现,这样喝茶,并不能进入茶的心。什么是“茶的心”呢?在茶中,喝出一丝禅味,而非板正严刻的技术,便是与茶有了最好的“相遇”。喝茶品茗,不仅要有“好水”来遇好茶,还需有一颗内在修为深厚豁达的心,赴这一场“君子之约”。
茶让人变得宁静平和,看茶叶在水中舒展的过程,内心也被熨帖,打开了褶皱,袒露出悲喜。在沸水中,仿佛“倒带”,又能见茶的一生,成长、采摘、发酵、萎凋、静置、杀青,历历在目。茶从黑暗的沃土中,生根发芽,向着天空和白云成长。采茶女纤纤细指,摘下青绿嫩叶,放在铁锅中揉捏成行,水汽若有若无地升起,原本稚嫩叶片,渐渐受热蜷缩,像是蒸发了身体的泪,留下了可抵岁月风霜的坚强。制茶的过程,像一个人从天真走向成熟的旅途,高温试炼着毅力,在磨砺中不断成长,终究脱去年少的稚气,有了如今坚毅从容的模样。茶叶在水中沉浮,彼此纠缠又彼此相融,一生来来去去,奇妙的轮回,化成此刻一杯清香。饮茶之人,倘若有慧根天成,在杯中便能体味乾坤运转,百态炎凉,再热烈的滋味尝过后,最终还是归于淡然。茶的心,禅的心,都是淡的,哪怕入口苦得人灵魂一紧的苦丁,一口一口,一杯一杯,还是逃不开一个“淡”字,谁能悟透它,谁才是和它真正相逢。
世间爱茶者众,有人一板一眼,将喝茶的整套仪式做足,即便错了一道程序,都要推倒重来。这样的喝茶方式,能让我大开眼界,也能体验繁琐庄重的“茶文化”。我更喜随性自在,喝茶只求小小一点禅之顿悟,太过盛大庄重的规条,反而觉得是束缚。
喝茶于我,向来是桩简单的事,回老家小住,端一杯茶,握一卷书,闲闲地走到水边,寻块青石板坐下。阳光的碎影落在水面,也落在书上,微风调皮地吹拂纸张,翻几页书,喝一口茶,茶香与书香彼此交汇,阳光洗刷着它们,发出了崭新而别致的味道。这一刻,心中静如深湖。即便在都市,有时吃过晚饭,夜幕渐渐垂下,星月如灯,一盏盏在天空点亮。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喝茶,茶已经过几泡水,滋味浅淡,仅余一缕回甘和幽香。这就是此刻最适宜的茶了,它和微凉夜色一般,浅淡地静谧,默默地安然。喝茶的人,并非不爱热闹,但真正进入茶禅一味的境界,门外的万千喧哗,都隔成了对岸远远的声响,它们依旧活泼泼地存在,却不会再打扰到你,此刻清静灵透,在渐渐冷却的茶汤中,生命随水而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