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大家》贾平凹:我是这样写作的
1
语言
我觉得语言首先与身体有关。为什么呢?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你的语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会说怎样的话。不要强行改变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随意改变句子的长短。你如果是个气管炎,你说话肯定句子短。你要是去强迫自己改变呼吸节奏,看到一些外国小说里有什么短句子,几个字一句几个字一句的,你就去模仿,不仅把自己写成了气管炎,把别人也读成了气管炎。因为外国人写的东西,他要表现那个时间、那个时段、那个故事情境里出现的那些东西,如果你不了解那些内容而把语言做随意改变,我觉得其实对身体不好。
我对搞书法的人也讲过,有些人写的字缩成一团儿,那个字你一看容易犯心脏病。遇到身体不好的老年人,我经常说你要学汉中的那个“石门铭”,那个笔画舒展得很,写那个你血管绝对好。语言也是这样,笔画是书法的语言,咱们谈的文学语言,与身体有关、与呼吸有关,你呼吸怎样,你的语言就怎样。
小说是啥?在我理解小说就是小段的说话,但是说话里边呢有官腔、有撒娇之腔、有骂腔、有哭腔、也有唱腔等。小说我理解就是正常地给人说话的一种腔调。小说是正常的表白腔,就是你来给读者说一个事情,首先你把你的事情一定要说清楚、说准确,然后是说的有趣,这就是好语言。语言应该是有情绪的、有内涵的,所以一定要把握住一句话的抑扬顿挫,也就是语言的弹性问题。用很简单、很明白、很准确的话表达出那个时间里的那个人、那个事、那个物的准确的情绪,把这种情绪能表达出来,我认为就是好语言。
这里边一定要表达出那种情绪,表达出当时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冷暖、温度,把他的情绪全部能表达出来的就是好语言。既然能表达出情绪来,它必然就产生一种抑扬顿挫,这也就是所谓的弹性。而要完全准确地表达出那种情绪,还要说的有趣才行。什么是有趣呢?就是巧说。怎么和人说的不一样?这其中有一点就是多说些闲话。闲话与你讲的这个事情的准确无关,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须是在对方明白你意思的前提下才进行的。就如你敲钟一样,“咣”地敲一声钟,随之是“嗡”那种韵声,这韵声就是闲话。
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评论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说是文体家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凡是写作风格鲜明的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你要表达的人和事表达得准确了、明白了,然后多说些有趣的闲话,肯定就是好语言。之所以有人批评谁是学生腔,学生腔就是成语连篇,用一些华丽辞藻、毫无弹性的东西。为什么用成语多了就成学生腔了,就没有弹性了呢?因为成语的产生,是在众多的现象里概括出一个东西,像个符号一样提出来,就是成语。
语言,除了与身体和生命有关以外,还与道德有关系。
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由生命和后天修养完成的,这就如同一件器物,这器物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敲钟是钟的声音,敲碗是碗的声音,敲桌子是桌子的声音。之所以有些作品的语言特别杂乱,它还没有成器,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有的文章已然有了自己的风格了,有些文章它里面尽是戏谑的东西、调侃的语言,你把这作品一看就知道,他这个人不是很正经,身上有些邪气;有一些语言,很华丽,但是没有骨头,比喻过来比喻过去没有骨头,那都是些比较小聪明、比较机智、灵巧但是也轻佻的人;有些文章吧,有些句子说得很明白,说得很准确,但是没有趣味,写得很干瘪,那都是些没有嗜好的人,就是生活过得特别枯燥的那些人。从语言能看出作家是宽仁还是尖酸,能看出这个人是个君子还是小人,能看出他的富贵与贫穷,甚至能看出他的长相来。时间长了,你肯定会有这种感觉。画画、书法、音乐、文学,任何艺术作品,这些东西都能看出来。
当然,语言吸收的东西和要借鉴的东西特别多。不光是语言,还包括别的方面。在现在这个时代搞创作,抛开语言本身,我觉得还有三点必须把握好:
一是作品的现代性。你现在写作品如果没有现代性,你就不要写了,这是我的观点。因为你意识太落后,文学观太落后,写出来的作品就不行,或者你的写法很陈旧也不行。所以说,一定要有现代性。要吸收外国的一些东西,尤其在这个时代,这一点特别重要。
二是从传统中吸收。我觉得这个用不着说大家都能懂,大家从小都是这样过来的,接受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传统的东西。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讲,对中国那些东西(其实不光是中国的),小说啊,散文啊,诗词啊,不仅仅是这些东西,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好多东西,它的审美的东西,你都要掌握。它不仅仅是文学方面,文学方面因为咱现在大部分还是写小说、散文,包括诗歌,但咱现在写的诗歌和古人的又不一样。所以说主要从古人的作品里学那些审美的东西,学中国文化的那些东西、东方的那些东西。
再次就是从民间学习。从民间来学好多东西,是进一步来丰富传统的,为现代的东西作基础、作推动的东西。所以一定要把握,现代的、传统的和民间的这些方面。从文章里你完全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就像我刚说的,有些人的文章语言说得很调侃、很巧妙,你看他也没有正形,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啥呢,你说东,他偏不给你说东,这表现出他这个人的心态和思维。有人说的很尖酸,有人你一看他的文字就觉得:啊呀,这个人不能深交!不能交得太深,因为他太尖酸。
我觉得小说里面的标点符号也特别重要。我一辈子都在当编辑,看过很多稿子,一般人对这个标点符号不注意,而且标得特别模糊。我的稿子里标点符号都和字差不多大,因为标点符号最能表现你的情绪了,表面上是直接表现你的情绪的。咱们的审美里面为什么诗词的写法中平平仄、仄仄平呀,打鼓点子啊,敲什么声音啊等等,你从中可以获得好多启发。语言就是忽低忽高、忽缓忽急,整个在不停地搭配转换。上面这些是我谈的“怎么写”里的“语言”的问题。
2
节奏
节奏实际上也就是气息,气息也就是呼吸。节奏在语言上是有的,而且对于整部作品来讲它更要讲究节奏。什么是好的身体呢?气沉丹田、呼吸均匀就是好的身体,有病的人节奏就乱了。世界上凡是活着的东西,包括人啊、物啊,身体都是柔软的,快死的时候都是僵硬的。你的作品要活,一定要在你的文字里边充满那种小空隙,它就会跳动,会散发出气和味道,也就是说它的弹性和气味都在语言里边。如何把握整个作品的气息,这当然决定了你对整个作品的构想丰富程度如何。构思的过程大概都在心里完成了,酝酿得也特别饱满、丰富了,这时你已经稳住了你的心情,慢慢写,越慢越好,像呼气一样,要悠悠地出来。
任何东西、任何记忆都是这样的。你看那些二胡大师拉二胡,不会说“哗啦”地就过去了,而是特别慢的,感觉弓就像有千斤重一样拉不过来。我记得有一年的小品里边有一个吃鸡的情景,拉那个鸡筋,它就表现出了那个韧劲儿,像打太极拳一样,缓慢又有力量,人也是这样。我曾看过曾国藩的书,他的书里面要求他的后人经常写信给他汇报走路的步子是不是沉了,说话是不是缓慢了,经常要求。为什么呢?步子缓慢了、沉了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他的一切都是悠悠的。把气一定要控制住,它越想出来你越不让它出来,你要慢慢来写。在写一个场面的时候,也要用这种办法构思,故意把这个东西不是用一句两句、一段两段说完,你觉得有意思的时候就反复说,反复地、悠悠地来,越是别人着急的地方你越要缓,越是别人缓的地方你越要快,要掌握这个东西。大家都不了解的东西你就要写慢一点,就像和面一样要不停地和、不停地揉,和了一遍又一遍,写了一段换个角度再写,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就一笔带过。
在写作的过程中经常出现这种情况,突然一天特别顺利,写完了以后无比兴奋,第二天却半天写不出来,写一张撕了写一张撕了,或者一天写不出二百来个字。当时我也这样,后来总结出经验,当你写得很顺手的时候,从这儿往后已经了然无比了,写到半路的时候我就不写了,我把它停下来,放到第二天早上再来写的时候一上手就特别顺,必然把你后面艰涩的地方就带过去了,不至于今天写得特别顺,而第二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我写作有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最反对谁说话,要坐在床沿闷半天,估计也没睡醒,然后想昨天写的(这是写长篇的时候发生的,写一写就觉得应该想一想)。那个时段想问题特别清晰,想了后今儿一天就够用了。当然各人的写作情况不一样,到我这个年纪年龄大了。其实人生就是这样,你年轻时需要房子的时候没有房子,需要钱的时候没有钱,需要时间的时候你没有时间,当你老了你不需要的时候房子单位又给你分了,你的工资也提高了,你的时间也有了,有些东西到时候你就可以支配(而在座的有些可能还不能支配自己的时间)。我现在只要在家里,每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从住的地方到我的工作室,每天一直在写。来人了就说话,人走了就写,晚上再回去,每天就过这种日子,每天早上一定要坐到那儿想。
写作的节奏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柔、一定要慢。这个慢不是故意慢的,而是要把气憋住,慢慢往外出,也必须保证你肚子里一定要有气,一肚子气往外出的时候一定要悠悠地出。
在写作中我还要特别强调一点,就是要耐烦。毛主席讲世界上的事情最怕认真二字,我认为“认真”实际上也就是“耐烦”,因为写作经常会不耐烦。有些人为什么开头写得都好得很,写到中间就乱了,后边慌慌慌就走了,肯定是没有节奏,只打了半场球。节奏不好也是功力问题,因为他的构思“面没揉到”,没有想好,这就造成写作过程中不耐烦的东西。往往自己写一写不耐烦了就不写了,尤其是在写长篇的时候,感觉脑子里边像手表拆开了,各种齿轮互相咬着在一块儿转呢,突然就不动了。大家恐怕都有这体验,要么到厨房找些吃的,吃一下喝一下出去转一下,但有时根本啥也做不成,就干脆不弄了。但是往往自己是再停一会儿放到这儿,下午来看的时候那一张又给撕了、又得重写,经常就把人写烦了,要么就写油了。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看你能不能耐住烦。你耐得住烦你就成功了,耐不住烦只好就那样了。
在把握节奏这个问题上,像我刚才讲的一定要匀住气、慢慢匀,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就慢慢地,该绕转的地方就绕转,别人知道的东西尽量不写。整个要把握节奏,把前后把握好了以后,还要把空隙都留好、气都充够,它必然就散发好多东西,里面就有气有味。所谓气味就是有气有味,这个我就不多说了。
3
叙述
我们看一些传统的老戏,不管是《西厢记》还是其他,对白都是交待情节的,唱段大量讲的是抒情,也是抒情也是心理活动。中国的戏曲里边是这种表现办法。
中国的小说叙述按常规来讲,叙述就是情节,描写就是刻画。叙述要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要交代故事的来龙去脉,要起承转合,别人熟悉的东西要少说,别人不清楚的东西你多讲,这是我自己当时对叙述的一种理解。有些作品完全就是叙述,急于交代,从头到尾都在交代。比如走路时,他老在走、老不站住,流水账一样就一路直接下去了,这样肯定不行。像走路一样,你走一走要站一下、看一下风景,你就是不看风景你也需要大小便一下。比如说长江黄河每个拐弯处都有个湖泊、有个沼泽,涨水时就匀到那儿,平常就调剂,作品它也需要这个东西。
有些人不了解叙述和描写的区别,尤其是写小说。我所说的这个节奏是纯粹的快慢节奏,他在交代事情的过程中用描写的办法,有肉无骨、拖泥带水、扭扭捏捏,走不过来,本来三步两步就跳过来了他总害怕交代不清,他给你别扭地交代,该交代的没交代清,该留下印象的没留下印象,把他写得能累死而且篇幅特别长。我当编辑的过程中经常遇到这种作品。
中国人大都习惯用说书人的叙述方法,就是所谓的第三人称。但现代小说(具有西方色彩的有现代性的那种小说),或现在要求你写小说时,往往都需要你必须在叙述上突破。叙述有无限的可能性,叙述原本是一种形式,而形式的改变就改变了内容。
现在举个例子,像我刚才说的对叙述的理解它是情节、是一个交代,是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过程和交代,在当时理解上它应该是线性的。但现在小说改变了,叙述可以是写意的、是色块的。把情景和人物以及环境往极端来写,连语言也极端,语言一极端它往往就变形了、就荒诞了。这样一来叙述就成小说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说在小说里占极重要的部分,似乎没有更多的描写了。现在的小说几乎都没有更多的描写了,它把描写变成了在叙述中完成。原来的叙述肯定是交代故事的、交代情节和场景的变换的,而现在把叙述作为小说最重要的一个东西了,它把描写放到叙述中完成了,这样一来情节变成了写意的东西(本来情节是交代的东西,现在变成写意的东西),把描写变成工笔性的东西。过去的情节是线性的,现在成了写意的、渲染的。
你现在看尤其这个先锋小说都是这样的,过去在描写一个场景的时候,经常是写意的或者是诗意的那种东西,现在完全变成是工笔的。工笔就是很实际的把它刻画出来。写意更适合于油画中的色彩涂抹,工笔更适合于国画中的线条勾勒。从绘画里面可以吸收它的方法,一个将其混沌,一个将其清晰。本来的情节现在讲成混沌了,不像原来一个清晰的、一个线性的、一个链条式的结构,现在变成混沌了。原来对于场景的描写完全是诗意的,刻画性的东西现在完全变成勾勒性的、清晰的东西。写意是火的效果,整个叙述过程中有一种火的效果,它热烈、热闹、热情;工笔是水的效果,它惊奇、逼真、生动,而写意考验的是你的想象力。
现代小说、先锋小说或现在的一般小说,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它的情节没有三五十年代或苏联的小说教给咱们的那种描写,那种交代完一段以后又定位自己的描写,它用各种角度一口气给你说清楚。有一种是呈现型的,有一种是表现型的,有的是把东西摆出来给你看,有的是纯粹给你说、给你讲这是咋回事情。再举个例子,像有些破案一样,有些是给你交代这案情是怎么发生的,有些是我给你打到屏幕上你看,当年是这样的。但现在更多采用的是我来给你讲,那些图像的东西完全是讲的过程中同时交代的,中间加了很多描写的东西,那些场景充分考验你的想象力。那些有名的作家想象力都是天马行空,想象力都特别好,他们叙述得都特别精彩。
在具体刻画人物的时候,具体在描写、勾勒细节的时候,完全是写实的功夫。这样一来一切都变了,传统小说的篇幅就大大地被压缩了。举个例子,原来的木棍是做篱笆用的,现在把它拔起来后就可以做一个扫把、一个武器,功能、作用就变了。我的意思就是说,现在小说的突破大量都在叙述上突破,一定要在叙述上有讲究,宁愿失败都要探索。如果老固守原来那种东西也行,但是你一定要写到极端。比如大家经常比喻天上的月亮,有的人比喻成银盘,有的人说是一盏灯、燕子眼或是冰窟窿、香蕉、镜子,举的例子都挺好的,实在举不出来,那月亮就是个月亮,我觉得反倒还好。如果变化得太奇特了,里面就可以产生很多奇幻的、刺激的东西。
现在的小说的叙述更多采取的是火的效果。火的效果有热度、能烤,不管人还是兽看到都往后退,马上就发现和感受到一种热,而且在当中有一种快感。但是如果不掌握写实的功力,具体刻画的那种工笔的东西往往很多人又做不到位、落不下来,如果没有这种功夫,不管它怎么荒诞、怎么变形,读起来很快乐,读完了就没有了,回味不过来。这当然是借鉴西方的好多东西,中国传统的还是原来那种线性的、白描的、勾勒的、需要有韵味的那种东西,表面上看它不十分刺激,但它耐看、耐读,而且产生以后的、长久的韵味。把这两个方面要很好地结合起来。但是不管怎样,目前写小说我觉得叙述上一定要讲究,不要忽略这个东西。这就是我讲的关于叙述方面的。
实际上有些道理我也说不清,因为说一说我也糊涂了。有些东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的、突然悟的。实际上世上好多东西,本来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这个创作,啥东西都想明白了以后就不创作了。为什么评论家不写小说,他想得太清晰的话就写不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社会阅历长了就不想结婚了,结婚都是糊里糊涂的,创作也是糊里糊涂的。你大致感觉有个啥东西然后就把它写出来。我经常说你不知道黄河长江往哪儿流,我在写的过程中经常构思,提纲写得特别多,最后写的时候就根本不要提纲,但是开始的时候必须要有提纲。有个提纲先把你框起来,像盖房一样,你必须要有几个柱子,回忆的时候就跑不了了。现实生活中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在写的时候要用它,我的脑子里就出现我村里的谁,我家族里的谁,这个时间应该发生在我那个老地方,或者发生在陕北,或者发生在陕南某一个我去过的地方,脑子里必须要有那个形象。那个形象在写的时候不游离,把别的地方的东西都拿过来,你知道那个石头怎么摆的、那棵树怎么长的、那个房子怎么盖的、朝东还是朝西你心里都明白,围绕着它晕染,在写的时候就不是那个地方了,就变成你自己的地方了。所以在构思的过程中尽量有个东西,但是你大致觉得应该是咋回事,具体写的时候灵感就来了,它自动就来找你了,你只要构造它就来了。你说不清黄河从哪儿转弯,但我知道它一定往东流。把握住一个大的方向就写过去了。
从“我”走向“我们”
贾平凹
一个人的生存经验来自他的生存方式,读你的作品,我尽量地去理解,但我不得不说,3月20日寄来的那篇小说,我读了一半就放下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在于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裙子”,这样的句子像我这样的人无法接受。我想不至于有那样的女人吧。国家正处于大变革时期,现实生活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写作题材。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有兴趣的题材。可是,你要明白,真正的大题材往往是在选择着作家的,如果大题材选择着你,你也就是有使命的、受命于天的作家了。
我遗憾的是你不热衷现实生活的题材,多是坐在书斋里空想,刻意写作你以为的新奇。从“我”出发,无可厚非,但从“我”出发要走向“我们”呀,你从“我”出发又回到“我”处。文学价值诚然是写人的,要写到人本身的问题,而中国的国情是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大变革时期,人的问题是和社会问题搅在一起的。而且,不管什么主张,用什么写法,目的都是让我们更接近生活的本真,现实生活本身就具备了技巧,刻意求新,反而很难写出真来。
关注现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才可能更本真,更灵敏,也更对现实发展有着前瞻性,也才能写出我们内心的欢乐、悲伤、自在或恐惧。作品的张力常常在于和社会的紧张感,也可以说,作家容易和社会发生一些摩擦,这不是别的,是写作的职业性质所决定的。但是,你推荐的那部书稿,多少存在着一些误区,它太概念化。在作品中一旦不放下概念,不放下自己,就带上了偏见。它可以说恢复了一些历史事件,却并没有还原到文学。
对于现实生活,有各种写法,我不大喜欢那种故意夸张乖戾的写作,那样的作品读起来可能觉得过瘾,但不可久读,也耐不住久读。我主张脚踏在地上,写出生活的鲜活状态。这种鲜活并不是就事论事,虚实关系处理好,其中若有诗性的东西,能让生命从所写的人与事中透出来,写得越实,作品的境界才能越虚,或称作广大。
我常常问,我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这问题很大,我也说不清,好像是为写作而生的。其实这很可怕,我感到我周围一些朋友,当然也包括我,常常是为了出名,为了版税,为了获奖去写,写作就变成了一种委屈。我见过一些画家,只画两种画,一是商品画,一是参加美展的画。商品画很草率,不停地重复,而参加美展的又是特大的画幅,又都去迎合政治和潮流。
我有一个朋友,其作品写得很好,却从不宣传、炒作,是无功利心地写作,写好了最多是放在自己的博客上,我读她的作品就自惭形秽。我有体会,当年写《废都》和《秦腔》时并不想着发表出版,完全是要安妥我的心,写出后,一些朋友读了鼓动登出来,才登了出来。这样的作品虽产生争议,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许多麻烦,可读的人多些,且能读得久些。反之,我一旦想写些让别人能满意的作品时,反而写得很糟。
一碗饭,扒拉几口,你就知道这饭是咸甜辣酸,还是已经馊了。文章也是这样,它是以味道区别的。学书法的人很多,讲究临帖,临王羲之的,临颜真卿的,字都写得蛮不错了。可我们常常看到这种情形:在哈尔滨的书展上看到某人的作品,在广州的书展上同样看到,在上海在西安的书展上也同样看到,它们像是一个人写的。
那么,这样的书法家我们能记住是谁吗?这一点,你介绍的某某某或许明白,从他的小说里,能看出他一心要有自己的色彩和味道,问题是他看见别人做酒,他也做,却做成了醪糟,又做成了醋,最后成一罐恶水了。
什么树长什么叶子,这是树的本质决定的,不指望柳树长桐树的叶子,只需要柳叶长得好,极致的好。某某某的小说,我之所以不满意,仅小说的语言读着就不舒服。为什么连续用短句,一句又都是句号,就像登一段阶距很小的楼梯,使不上劲,又累。语言的功能是表现情绪的,节奏把握好了,情绪就表现得准确而生动,把握节奏又绝对与身体有关,呼吸就决定着节奏。
如果某某某是哮喘病人,我倒可以理解他使用短句和句号,如果不是,他是模仿那些翻译小说,或者片面理解“形式即内容”的话,那他老用这样的句子就容易使他患哮喘了。学习别人,一定要考察人家本质的内在的东西,老鼠为什么长胡子,蛇为什么有竹的颜色,狐子为什么放臭气,那是自下而上实用的需要,否则,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小说,就是说,好好说你的话。
要控制好节奏
某某可能近日要去你那里改他的那个长篇,他之所以到你那里去,一是你那里清静,二是许多素材都是你提供的。我想就他这个长篇的初稿,跟你谈谈我读后的一些看法。
小说的故事非常好,但他没写出味道来。怎么能举重若轻,以这个故事举起一个时代是一个大问题。他一写长东西,总是控制不好节奏,不是前边精彩后边散气,就是这一章不错,另一章又乱了。咱们在乡下为人盖房时有这样的经验,地上的人往上抛瓦,房上的人接瓦,一次五六页一垒,配合得好了,一抛一接非常省力和轻松,若一人节奏不好,那就既费劲又容易出危险。唱戏讲究节奏,喝酒划拳讲究节奏,足球场上也老讲控制节奏,写作也是这样呀。写作就像人呼气,慢慢地呼,呼得越长久越好,一有吭哧声就坏了。节奏控制好了,就能沉着,一沉就稳,把每一句每一字放在合宜的地位,会骑自行车的人都骑得慢,会拉二胡的弓子运行得趁,这时的写作就越发灵感顿生,能体会到得意和欢乐。否则就像纸糊的窗子在风中破了,烂声响,写得难受,也写不下去。
当然,沉稳需要内功,一个人的身体不好,不可能呼气缓长。我知道某某目前的状态,他是看见周围的人都写出有影响的作品了,他心里急迫,他往往准备不足,又好强用狠,肯定用笔急躁。再一点,那些素材怎么够完成一个长篇的写作呢?厨房里就那么些菜,怎么会七碟子八碗摆上一桌?
我本想和他谈谈,但他心劲正高,我和他又不甚熟,怕影响他的情绪。我知道在写作中情绪是不能影响的,运动员在场上只能喊加油,不可呼倒好。而你与他熟,啥话都可以说,你可一方面指出他的毛病,帮他控制节奏,再是尽量多提供素材,让他手头宽裕,三是如果可以,劝他写成中篇最好,或许能遮掩他的一些缺陷。
作品要精神贯注
春节后的第一封信就写给你。从元月起我一直在开会,过了春节,还要开会,可能4月前都在会上忙着。到了咱们这般年纪,时间太重要了,所以我写了一个条幅挂在书房:精神贯注。我的意思是,时间和身体不可浪费,作文每有制述,必贯之神性。
中国有许多词的解释已失去了本意。过去我们在文学上也强调精神,多是政治概念,文学是难以摆脱政治,恰恰需要大的政治,但那时强调精神,往往使文学成为一种宣传,作品容易假大空。我所说的精神贯注,是再不写一些应景的东西,再不写一些玩文字的东西。年轻时好奇,见什么都想写,作文有游戏的快乐。现在要写,得从生活中真正有了深刻体会才写,写人写事形而下的要写得准写得实,又得有形而上的升腾,如古人所说,火之焰,珠玉之宝气。
你我从事文学差不多三十年了,到了今天这地步,名利都有,生活无忧,最担心的是没有了动力,易写油写滑,外界都说我们的文笔好,我们也为此得意,但得警惕陶醉在文笔之中忘却了大东西的叙写。你是非常有灵性的作家,我还得劝你,不要再多读那些明清小品,不要再欣赏废名那一类作家的作品,不要再讲究语言和小情趣。要往大处写,要多读读雄浑沉郁的作品,如鲁迅的,司马迁的,托尔斯泰的,把气往大鼓,把器往大做,宁粗粝,不要玲珑。做大袍子了,不要在大袍子上追究小褶皱和花边。
近日看央视的《百家讲坛》,马未都在讲收藏,我记住了他所说的一句话,他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病态。不知这话是他发现的还是借用他人的,这话初听好像有点那个,但有道理。试想想,文学也是这样,堂·吉诃德,阿Q,这样的人物都是病态的。换一句话说,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也正是贯注了精神的,这种抽象是从社会、时代里抽出来的。如果敏感的话,社会、时代的东西往往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出来。作家要长久,就看能不能写出这样的人物来。
春节期间,晚辈来拜年,都在说要以身体为重,不必再写,或者轻轻松松地写。他们是以他们的角度来关心,但碌碡推在半坡怎能不使劲呢?我之所以新年第一封信给你,谈的仍是文学上的事,因为身体固然重要,写作更是活着的意义,而你又是在写作上有野心的人。
不要写得太顺溜
真不凑巧,你来找我,我却去了终南山。你和某某的稿子我大略都读了,直接地说,我不太满意你们的叙述。某某太注重描写,描写又特别腻,节奏太慢,就像跟着小脚老太太去赶集,硌硌拧拧半天走不前去。为什么老去关注山岳表面上的泥土怎样脱落流失,可山岳能倒塌破碎吗?而你,我又觉得写得太顺溜了。
那年我去合阳一带看黄河,当时是傍晚,云压得很低,河面宽阔,水稠得似乎流不动,我感叹是厚云积岸,大水走泥,印象非常深。大河流水是不顺溜的,小河流水要它流得有起伏,有浪花和响声,就不妨在河里丢些石头去。我的意思是,文笔太顺溜了就要让它涩一点,有时得憨憨地用词。
现在很有一种风气,行文幽默调侃,但太过卖弄了就显得贫和痞,如果这样一旦成了习惯,作品的味道就变了,也可能影响你写不出大的作品来。
我也想,为什么你会是这样呢?这当然与你的性情有关,你反应机敏,言辞调皮,和大家在一起,谁也说不过你,这种逞能可能影响你只注意到一些小的机巧的东西,大局的浑然的东西反倒掌控不够。有些事不要太使聪明才情,要养大拙,要学会愚笨。平日说话,大家都不屑夸夸其谈,古语道:口锐者天钝之。写文章也是说话,道理是一样的。再者,你的节奏少变化,高低急缓搭配不好。
作品的立意是不错的,但你急于要衍义立意,唯恐别人体会不来,这样就坏了。在大的背景下写你的小故事,从人生中体悟了什么,仅有深意藏矣即可,然后就写生活,写你练达的人事。写作同任何事情一样都要的是过程,过程要扎实,扎实需要细节,不动声色地写,稳住气写,越急的地方越不能急,别人可能不写或少写的地方你就去写和多写,越写得扎实,整个结果就越可能虚,也就是说,作品的境界就大。反之,境界会小,你讲究的立意要靠不住,害了你。
你留言说这部初稿有的章节你写得顺手,有的章节写得很艰难,这我也能读得出来。其实这是我常遇到的事,我的办法是,每当写得得心应手时就停下来,放到第二天去写。这样,在第二天一开始就写得很快乐,容易进入一个好的状态。你不妨试试。
三色堇美术作品选
三色堇,本名郑萍,山东人,写诗,画画,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获得“天马散文诗”奖”、“中国当代诗歌诗集奖”、“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山东诗人》书画艺术奖等多项。油画作品刊登于《西部娇子》《文化吉林》《生活速递》《诗潮》《延河诗刊》《凤凰》《山东诗人》等。
出版诗集《南方的痕迹》《三色堇诗选》《背光而坐》。终南女诗人油画院院长,陕西省作家书画院会员。西安市美协会员。
参加2014“冬至·西安女诗人”画展
2015“冬至·西安女诗人”画展
2016“冬至女诗人'’画展(云南省美协与女子书画院联合主办一泸沽湖站)
2017“力邦3·15签约代理艺术家”作品展。
2017“五月之北·诗画一哈尔滨'’女诗人油画展。
2017“晋秋梦之路,诗画太行情”终南女诗人油画展。
2018宛岳.终南女诗人油画写生展
2018上宛.“女诗人深闺”艺术展
2019参加首届当代中国作家书画邀请展(江苏太仓美协主办)
2019中南女诗人油画展
2020年首届上海“一花一世界”国际当代女艺术家作品展(上海市美协,上海库伯美术馆联办 )。2021年参加硅步行千里名家油画作品展。
《诗大家》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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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誉社长 | 路军锋 | 白恩杰
社长总编 | 西玛珈旺
副 社 长 | 王乙舒
名誉主编 | 孙振彦 | 田春来 | 蔡玉启 | 释圣静
主 编 | 王永淳
副 主 编 | 王乙舒 | 紫 箫 |
编 委 |李景|许江|锦上|贺秀琴|徐祯霞 | 碧金雕|伍三权|冯兴龙|松雪远阳 | 子凡 |张常波 |王耀华|朱建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