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命首义,生生不息:木心故居归来
木心自创转印画,
这是文革结束后他为自己创作的50幅风景小画之一,
已被耶鲁大学收藏,评为五星级出版品。
乌镇去过几次,
零下一度的冬日再去的理由,
只因为木心。
06年因陈丹青知道木心,一读就爱上了,
算算竟爱了有十年,
这爱意,未减反浓。
任何时候,读几页木心,就可以快活起来。
他的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
这在华人历史上第一位,
他的文字被翻译成英文
收录进美国文学史教材,
美国人认为他是跟海明威、福克纳同等份量的作家。
他于我,是作家,诗人,
更像是个智者和长者,
早晚不问安,随时可请益。
从杭州过去,冬日的傍晚车厢空荡荡的,
闭上眼在车上听电台朗读,
挨个听过去,
快到乌镇时开始听木心,
诗歌、散文一篇篇慢慢听,
想起那个段子:
上海女作家王淑瑾本是陈丹青的粉丝,
但读了木心作品后给陈丹青电话:
“陈老师啊,我原先以为你写得好,
现在读了木心先生的书,
你在他面前变成了小瘪三!”
陈丹青也并不生气,说:
只要大家能读木心的作品,我咋样都行。
嗯,货比货得扔,听过木心的文字,
别人在他面前就都成了小瘪三,服气。
木心说读书就是占领制高点,不断读好书,
不断占领制高点,不断居高临下。
到了镇上叫车,车夫们人人皆知景区,
无人知木心。
街上大幅广告宣传牌上
是乌镇形象代言人刘若英,
旅馆的农家花海广告,亦刘若英,
无人知木心。
木心美术馆和木心故居纪念馆却不在一处,
分布在乌镇东西栅,需买景区门票进入,
有免费大巴往返,门票200元/人。
自然先去木心故居,沿街有银店,
干活的银匠和他懒懒晒太阳的狗,
也许
木心的母亲曾来打过首饰;
豆腐店的石磨和黄豆自成静物画,
各种豆腐干,
甜的辣的咸的,
不知道木心爱吃哪种口味?
他爱吃家乡的小吃,人到暮年,
吃起零食依然是无休无止。
别人都劝他注意身体,木心说:
贪食家乡食品,
其实就是咀嚼童年呀。
却要过桥了,木心家在河对面,
不到此地,不懂木心临终前喃喃语道
“风啊,水啊,一座桥啊”
妙极,水乡风情已都在这三样事物里了,
是画家语,白描语,
是诗人语,天籁语。
木心:“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
过桥右转,
沿着一条上了岁月的青石板路继续前行,
我分明是在去木心故居的路上,
却又恍惚好像在回外婆家的路上,
童年的外婆家门口,门后有河,
门前就是这样的石板路,
今日阳光大好,
石板们懂事地排列着,
踩上去,听到童谣传来,
小伙伴们背着书包追赶嬉闹,
近了,又远了,
外婆在喊我回家吃饭......
“江南是绿,石阶也绿,总像刚下过雨。”
——木心
过江南百床馆,
路边有老人晒太阳话家常,
我家外婆少言语,
爱依窗而站,看远处的路,
看儿孙们来了又走了,只微微笑。
这老房子,如今鲜见少年人,
只有老人们还在这里住着。
年少时都想飞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真真是义无反顾地去异乡,去异国,
老了老了,有人滞留,
有人葬在异国的公墓里,
跟西人做了个天长地久的邻居,
有一个“心中大雪纷飞的人”,
回来,悄悄地,
随风潜入夜,风雪夜归人。
梦里山河醒时泪,晓来枕湿。
木心去国十年后曾独自回乡,
昔日孙家花园毁损殆尽,
家破人亡,出走半生的六旬老人,
残垣断壁间捡了一节雕花窗棂,
带回纽约置于书架,日日相对。
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满心委屈地发愿:
今生再也不回来了。
西栅街边阳光中的窗棂。
是啊,他是被狠狠地欺负了,
一生三次入狱,满腹冤屈,
密密麻麻12页的自白申请书
也诉不完他心中一腔悲愤,
父母家人皆亡,无人为他主张,
他便继续在牢里坐着,
革命家们要把牢底坐穿,
他却在牢里继续“艺术”着:
在劳保医院病历单背后谱曲,创作音乐,
在“飞马”牌香烟纸背面写作,写狱中手稿,
一写,就是65万字......
他说:我白天是个奴隶,
晚上是个王子。
他说:你们要我毁灭,
我偏不。
木心1988年摄于纽约,时年61岁。
多好看,我看也就50出头。
高贵坚强如王子,如玉,
却在得知书籍被抄没后痛死过去,
在听到狱卒报告母亲亡讯后哭死过去,
只说了一句:
为什么不等我出狱后再告诉我?
依然是被欺负了的,
依然是受了委屈的,
依然是无人为他主张的。
“我清楚自己会爬起来,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
妈妈已经不在了”
不能不想起那句话:
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木心狱中手稿,已被耶鲁大学收藏。
艺术救了他。
他说:今天你爱文学,
有一天,文学会爱你的。
文学爱他,绘画爱他,音乐爱他,
因为他是艺术家啊。
放弃安稳的美院老师不做,
因为艺术家不能过安逸的日子,
安逸就不能创作了,
我是要做艺术家的。
从上海到纽约,从监狱到公寓,
作为57岁的大龄留学生,
初到美国最艰难时感慨:
“还是监狱好,至少有饭吃。”
但他坚持这样的生活方式,
这样主动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使命,
“故意”“刻意”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是幸福的吧?是光明的吧?
他说:动物可怜,你看牛,一包黑暗。
他是生来要做艺术家的。
每个想要做艺术家的人,你敢吗?
木心故居低调,一不留心就走过去了,
木心家开门就是财神湾码头,
旅行团游客们听着导游安排游览路线,
讲解民俗,说说笑笑地拍照留念,
从木心家门口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无人知木心。
据说木心作品在国内发表后,
收获了很多90后粉丝,
此言不虚,
我在木心故居纪念馆里
遇到的不多的几人都是学生模样,
或闺蜜,或情侣,
稚气青春的脸庞,朝圣一般的表情,
我心中漾起一丝温暖,
木心独身,
他的情,他的爱,他的精力和元神,
全都倾注给了艺术,
情话都在诗篇里,
他与这些90后们是“隔代亲”啊。
晚年木心常穿花色衬衫,外着白色马甲,
穿牛仔裤,戴着精致的戒指,
笑起来眼睛里“很清澈”,
一个“满头银发的大男孩”。
他跟90后没代沟,
90后们爱这个博学智慧的“爷爷”,
他是陈丹青心中
“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
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
不服?
两岸三地,现当代作家能当此评语的
请举例还有谁?
木心是浩瀚的,
纪念馆墙上都是他的文章,他的诗歌,
真真是“才华横溢”,
他像中国古代那些文人,
写诗作画临帖子是闲暇之乐,
是社交应酬的基本功,
是书信来往的日常功课而已,
从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王安石,
人家主业都是朝廷大臣啊,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技艺单薄,
出口不成章,下笔难千言,
忘了祖宗,断了历史,
认不清自己前世的样子?
站在木心的画前,我欣喜长叹,
心中只有三个字:接上了。
他画里有文人气,有才子气,有名士气,
他以一己之力接上了这早已淡薄到苍白,
疏离到断裂的悠悠传统士子文化,
“衔命首义,生生不息。”
大难来临把生命衔在嘴里,
凡道义的事绝不退却。
他拿出那50副山水小画给上海同行看,
无人能懂,无人欣赏,
可是他拿给美国签证官看,
人家呆了,立刻给了签证放他去美国,
他是“生在乌镇的希腊人“,
一生流浪,知音都在他乡,
哀哉......
然他又是”带根的流浪人“,
因为有根,所以无需寻根,
所以面对生命大劫难奋起搏斗,
在宋元山水画记忆里加入江南故园想象,
他是普林斯顿艺术史教授巴哈特心中
画出“时间终结处风景”的人,
是谱出“中国山水画的安魂曲”的人,
我心中,
他也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招魂人......
我知道自己喜欢他的原因了,
作为现代中国人,
我在他的作品里重拾东方文化自信,
辨认和看见文化的源头,
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根在哪里......
木心《战争前夜》
这幅《战争前夜》是我最喜欢的一副画,
是宋元山水,也是江南,
是海浪滔天,也是群峰寞然,
是亿万年的地球历史,
也是沧海桑田的进行时,
是末日前的景象,
也是兴兴哄哄的现在,
是一个都不原谅,
也是诚觉都可原谅,
又不知原谅的对象是谁?
是悲哀的眼光,
看着不知悲哀的事物。
那个荒园里拿了一截窗棂离去的游子,
只是一个爱故乡最深沉的孩子。
朋友问我木心美术馆如何?
我说,如果是他粉丝,
可以去,
可安魂。
琐事俗务缠身,
断断续续写了几天才写完,
写完,才真的算回来了,
魂,也就安了。
木落水尽千崖枯,
迥然吾亦见真吾。
丁酉年冬月初五,
乌镇归来三日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