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人物命名艺术

名字作为人的代号,所承担的意义远远超出一个符号,它寄托着人们的美好希冀,文学作品中的人名更是寄托着作者创作的匠心和深意,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金瓶梅》作为古代人情小说开山之作,塑造了许多生动的人物, 在人物的命名中,作者也运用巧妙的方法寄托了深刻的寓意。张竹坡在《金瓶梅寓意说》中说:'《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数百,为之寻端竟委,大半皆属寓言。'作者通过巧妙的命名艺术凸显了人物特点,暗示情节发展,印证主题宗旨,使得小说在艺术上取得了高度成就,也为后世小说(尤其是《红楼梦》)的创作提供了宝贵借鉴。

一、巧用谐音命名

《金瓶梅》中人物之名往往有着深刻的含义,这些含义往往通过作者巧妙的命名方法传达出来。谐音命名法便是极具特色的一种。

一方面,作者通过巧用谐音,使小说中人名有了双关之义,对人物形象进行了印证与诠释,使人名中的含义直接浅显地为读者所捕捉。《金瓶梅》中有许多人物的名字运用了谐音,这些谐音的运用往往具有强烈的讽刺意义,多用在一些'丑角'身上。如西门庆的'会中十友'之一,首席帮闲应伯爵,他的名字'伯爵'谐音为'白嚼',意为专门吃白食,其人恰如其名,他是一个'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的浪荡子,是西门庆宴席上的老客,无论婚丧嫁娶,几乎每次必到。应伯爵不仅蹭吃,而且擅长捞好处,他明明比西门庆年龄长却自居老二,无微不至地奉承西门庆,他不仅在给西门庆办店铺、说人情过程中捞取不菲的回扣,连小妾生儿子都能从西门庆手里诳走五十两银子,可见'白嚼'之名不曾枉担。又如吴月娘的弟弟,名叫吴典恩,谐音'无点恩',正是一个薄恩寡义的小人。他由应伯爵牵头从西门庆处借了一百两银子,而当他当官之后,却一直不还西门庆银子,西门庆死了之后,他不念往日恩义,还恩将仇报,借西门府失盗之事诬吴月娘与仆人通奸,想要挟她到案敲诈银两,实在是人如其名,心中无点恩义。另外还有'游守'(游手)、'郝贤'(好闲),'管世宽'(管事宽)之类,皆是作者巧用谐音双关直书人物特点,对其加以讽刺批判的体现。

而另一方面,谐音人名不唯直观表现人物特点,还往往起到暗示作用,与情节发展相呼应。《金瓶梅》中,西门庆有一个结拜弟兄,名叫云理守。西门庆的妾李瓶儿当初从梁中书身边逃走时,带走了一百颗西洋大珠,这一百颗珠子后来又落到西门庆、吴月娘手中。小说第一百回,吴月娘在西门庆死后带着珠子逃难,梦到将珠子送给了云理守。这个云理守,名字谐音便是'云里手'——从云里伸出来、无影无踪却可以操纵命运之手。这个人名的谐音便相比'应伯爵''无点恩'之类的直观、浅白而更有深意。李瓶儿将一百颗明珠视为改变命运的法宝,而明珠终入'云里手',此时李瓶儿已化为土灰。一个谐音人名,暗示了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并使得小说更加富有意味。《红楼梦》中的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存),皆是通过巧妙的谐音,为小说增添了许多暗示和深意,深刻地书写了作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心曲。

二、巧用人名联系

《金瓶梅》中的人名不仅有着深意,而且小说中人物名字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者匠心独运,以人名的联系暗示呼应情节的联系,使得小说更加耐人寻味。

'金瓶梅'三人之一的李瓶儿,出生时恰巧有人送了一对鱼瓶,于是她小名便取作'瓶姐'。'瓶'可以盛东西,李瓶儿遇到西门庆之前,一直储存财宝:梁中书家的,花子虚家的。她有现银三千两,还有更值钱的金器珠宝。当她的财富积攒的满满当当时,她遇到了西门庆,瓶儿遇到'庆'(罄),消耗得干干净净。李瓶儿的金银财宝以及情感都被西门庆一股脑儿掠走,自己和儿子的生命都葬送在西门府。又如小说中的庞春梅,她在前八十回中并没有显得弥足轻重,而后二十回中,西门府树倒猢狲散之后,春梅做了周守备正室夫人,管全家的钥匙,为守备生了个儿子,从此得势,从丫头变成了主子。庞春梅在后二十回中的大放异彩,也有着她名字中所带有的'梅开二度'的色彩。而她的名字也与其他人有着密切的联系,与人物间命运的纠缠暗合。西门庆的四妾名为孙雪娥,在黑暗复杂的西门府中,她与庞春梅之间结下了很深的仇怨。庞春梅曾添油加醋,使潘金莲挑唆西门庆打孙雪娥,后来,西门庆死后,孙雪娥便进行报复,挑唆吴月娘卖了春梅,而造化弄人,当她被来旺盗拐,送到官府,当了守备府当家姨奶奶的春梅把她买了回去,肆意折磨玷辱,最终把孙雪娥打的皮开肉绽,卖入娼门,除掉了这个心腹之患。孙雪娥终究没有逃过庞春梅的毒手,庞春梅发迹之时,就是孙雪娥凋零之日,正如她们名字的暗合:'春梅'盛开之时,'雪'化时分也就不远了。由此可见人名之间的联系与人物命运联系之间的相互呼应、暗合。

3、 巧寓教化之心

《金瓶梅》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西门府的盛衰百态,呈现了一幅封建社会的世情画卷,'秽书'的外衣下,实寓良苦的劝世之心。这种用心从《金瓶梅》书名中可窥。《金瓶梅》序中说,作者于诸妇中选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命名,是因为'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更为惨耳。'由此命名,便是要劝诫世人以此三人为戒,劝世之心寓于其中。

作者的劝世用心,在小说中人物命名之中也可看到。张竹坡云:'《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见作者之以孝哥结也。'在《金瓶梅》第一百回回评中,他再次对'孝哥'一名寓意加以阐释:'以捣儿、孝哥结者,孝弟乃为仁之本也。幻化孝哥,永锡尔类也。……呜呼!结至孝字至矣哉!大矣哉!……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夫以孝弟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弟。'可见,《金瓶梅》以'孝哥'作结,亦是用心良苦,表明作者宣传志士孝子悌弟,宣扬孝道的深意。

此外,《金瓶梅》中'爱姐'命名也有深刻的寓意,张竹坡《金瓶梅读法》云:'《金瓶梅》是部改过的书,观其以爱姐结便知。盖欲以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也。'在《金瓶梅》第九十八回的回评中,张竹坡称:'此回以下,复蛇足爱姐何?盖作者又为世之不改过者劝也,言如敬济,经历雪霜,备尝甘苦,已当知改过,乃依然照旧行径,贪财爱色,故爱姐来而金道复来看敬济,言其饮酒宿娼,绝不改过也。虽有数年之艾在前,其如不肯灸何!故爱姐者,艾也,生以五月五日可知也。'《金瓶梅》中,爱姐生于农历五月五日,这一天被称为恶日,民间举行插菖蒲、艾叶等活动以驱鬼、避疫,张竹坡认为,'爱姐'的'爱'音同'艾',作者著书是为好色贪财之病'下一大大火艾也'。与此同时,以'爱姐'作结还有另外一层寓意,那就是通过爱姐为陈经济守节的行为,作为西门庆等人贪淫的对照,歌颂仁爱和节义。《金瓶梅》以'官哥''爱姐'作结,寓含孝义和仁爱之旨,作者的劝世深意恰通过人名巧妙传达出来。同样,《红楼梦》中,巧姐的狠心娘舅王德、王仁,他们的名字暗示着二人的'忘德'、'忘仁',也不难看出曹公借以痛斥重利轻义之败德之辈的用意。

《金瓶梅》通过巧妙的谐音、人名的联系,暗示了人物命运、情节的发展,并将劝世之良苦用心寓于其中,实是精妙绝伦,耐人寻味。这种高超的小说艺术为后世小说所继承,尤以《红楼梦》为成功。由此足可见《金瓶梅》命名艺术的成就之高,影响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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