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的没落 3 ： 卡拉卡拉敕令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公元211年2月4日，皇帝塞维鲁在远征途中病逝于不列颠的罗马军团基地约克，享年64岁。塞维鲁的儿子卡拉卡拉在继承皇位的时候干劲十足地想要闯出一番伟业。这位23岁的年轻皇帝的理想是能够成为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伟人。也许这也是卡拉卡拉敕令颁布的重要动因。
每个人都是罗马公民！
罗马作为一个法治国家，所有的政策都是以法律的形式颁布的。这个被称为“卡拉卡拉敕令”的法令规定明确，凡是居住在罗马帝国范围之内的自由人，全都拥有罗马公民权。至于作出这项决定的原因，身为颁布者的卡拉卡拉在公告之中是这样解释的：“我不应该只让我的臣民们分担守护帝国的责任，也同样应该与他们分享帝国的荣誉。通过这项法令，曾经那些只有罗马公民才能够享受的荣誉，现在将平等地沐浴在每一个国民的身上。”
从此之后，罗马帝国的特色之一——“罗马公民”与“行省居民”之间的区别被彻底废除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差异，在公元212年，即罗马帝国建立250年之后，终于完全消失了。不仅仅是曾经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区别，在人种、民族、宗教以及文化等各个方面都不尽相同的罗马帝国之中的所有居民，将全都享有和罗马公民同等的权利。这完完全全是一项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法令，甚至可以说自从尤里乌斯·恺撒以来一直坚持同化政策的罗马帝国，至此终于宣告完成。就连对公元4世纪之前的罗马帝国的政策一向持反对态度的基督教会，都对这项法令从人道的角度给予了肯定。
这样一个敕令，看起来如此地正确、如此地宽宏、如此地美好，穿越了帝国时代、中世纪，抵达近代仍然熠熠生辉，简直就成了无比高尚的道德典范！但事实上从结果看，它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有害的，它是引致罗马衰亡的蚁穴。
事与愿违的结果
事与愿违的政治后果。卡拉卡拉本人并不是出于什么伟大的道德动机这么做。也就是说，即便在后世看来无比高尚的事情，主事者未必想了那么多，其实都是后人自己愿望的投射。更深层的动因是卡拉卡拉的政治选择：他决意抛开传统的罗马上层、城市资产阶级和意大利贵族，彻底依靠下层民众作为执政基础。所有有权、有势、有文化的人都让他给得罪了，卡拉卡拉蔑视他们。普发公民权意味着他们最引以自豪的罗马公民身份将变得一钱不值。
先说表面上的受益者行省人。听到敕令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欣喜若狂，我也是伟大罗马的一员了！敕令颁布前，外省人要取得罗马公民权，最简单的办法是在军队服役25年，而且罗马法规定现役军人不得娶妻。17岁入伍，42岁退役，家都成不了，即使这样许多行省人也愿意，因为从军是罗马政治当中最有前途的上升通道。正因为它稀缺，才金贵，才值得成为奋斗的目标。现在敕令来了，一把全给你了，这意味着：罗马帝国境内数千万人失去了获取更高政治身份的进取心和竞争意识，这也完全违背了卡拉卡拉颁布敕令时的最初意愿，升格为罗马公民的旧行省居民并没有承担起帝国的责任和义务的强烈意愿。
再来看受害者。原来就拥有罗马公民权的人，他们的传统荣誉感被剥夺了。很多老罗马人甚至在墓碑上铭刻自己的身份是“敕令颁布前的罗马公民”，表达对敕令的抗议。荣誉必须是一种稀缺资源，才能引起人们的热烈追求。对于珍视荣誉的罗马人来说，普发公民权是一种侮辱！敕令带来的侮辱瓦解了千年来让罗马走向强盛的基本盘！罗马人认定自己是共和或者帝国担当者的标记，就是罗马公民权。因为我有公民权，所以我是罗马人；因为我是罗马人，我光荣，我伟大，我骄傲，我爱我的国家，为了它，我愿意赴汤蹈火、战死沙场。这样皇帝和军队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金钱了。罗马以武立国，军人的激励是头等大事，而军人的激励必须靠荣誉而不是金钱。现在，最有荣誉感的群体全部被糟践了，军队没有忠诚、没有廉耻、没有节操，罗马自然就陷入了军营出皇帝的深渊。荣誉一旦被践踏，主人翁的担当精神一旦熄灭，帝国崩溃只是早晚的事情。
事与愿违的财政后果。历史学家卡西乌斯·狄奥认为，卡拉卡拉扩大公民权的目的只是为了增加税收罢了。即使这样也是事与愿违。卡拉卡拉不仅没有实现增加帝国财政收入的目的，反而引发了帝国财政的崩溃。
事情是这样的，传统的罗马税制区分了罗马人和外省人，拥有保卫帝国义务的罗马人不必缴纳收入税，只缴遗产税和解放奴隶税，税率都是5%；而没有这种义务的行省人却要缴纳收入10%的行省税。哲学家西塞罗将行省税称为“被保护者向提供和平与安全保障的一方缴纳的税金”。罗马人当兵打仗，行省人不用当兵打仗，所以罗马人不缴保护费，外省人缴，很合理。
敕令发布后，罗马人和行省人的差别取消了，财政后果是什么？行省税没有了！卡拉卡拉想到了这个后果，把遗产税和解放奴隶税的税率增加了一倍。结果完全是一团糟。因为，免除行省税造成的财政缺口不足以用提高税率的遗产税和解放奴隶税来填补。更重要的是，免除的行省税是稳定的经常性收入，提高税率的遗产税和解放奴隶税都是一次性收入。这样一来，罗马帝国财政的稳定性就大大下降了。
怎么办？只能针对富有的阶级设置新的附加税和强制性纳贡，这就像抢劫一样三天两头地来。如此罗马人不仅被剥夺了千年来的荣誉身份，还成了为财政失败填窟窿的冤大头。
事与愿违的社会后果。一句话，社会断裂。首先，解放奴隶的税率翻倍，引发了主奴关系的断裂。本来，一个奴隶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无论是他年老体衰，还是主人去世的时候善意关照，解放奴隶都是主奴关系最温情的一刻。现在，税率提高了，主人的成本上升了，算计就逐渐压倒了温情，社会情势就变了，人也就变了。对绝大多数奴隶来说，社会气氛变得让人绝望。一个绝望的奴隶还会好好工作吗？一个成天算计的主人还会善待奴隶吗？主奴关系就变得高度紧绷。
其次，遗产税税率翻倍，引发了上下关系的断裂。罗马遗产税和现代遗产税刚好相反：为了强化家族作为罗马社会基本单位的稳定性，罗马法规定遗产给血缘亲属不缴税，只有赠与他人或慈善用途才缴税。这时候你就明白了，遗产税税率的提高意味着打击公益和友爱。罗马社会以慷慨为美德，撒钱给人民，无论新建公共设施，还是发面包，甚至直接发钱，都是大人物积攒政治资本的重要途径。共和时代几乎没有公共财政，那些宏伟的神殿、剧场、浴场、广场、道路、水路等都是皇帝、贵族和骑士阶层做的公益。恺撒在遗嘱里就写明，把遗产的1/4拿出来，每个罗马人，每人300块，他的继承人屋大维在被遗嘱执行人拒绝交付遗产的情况下借巨款都得把这事儿给办了。遗产税税率提高，打击了公益事业，也就打击了罗马上层和下层的社会政治联系，一旦他们之间不能再通过公益事业缓和贫富差距、塑造共同情感，社会断裂就难以避免。
最后，也最重要的是，社会断裂使得罗马社会各阶级之间所保持良好的流动性被完全割断，正如下图所示，如此也割断了罗马帝国长期保持活力的源泉。
事与愿违的军事后果。敕令也使得作为帝国基石的军队被动摇了。卡拉卡拉爱军队。一般来说，没有罗马皇帝不爱军队，军功是最重要的政绩，没有开疆拓土，就很难有资格坐上皇帝宝座。卡拉卡拉公开宣称：除了我，罗马帝国里只能士兵有钱。所以他给军队涨工资。但军队里面的工资是有差别的：只有罗马人才有资格充当军团士兵，领工资；行省人只能充当辅助兵，没有工资。
敕令颁布了，罗马人和行省人的差别消失了，这意味着军费会上涨成天文数字。帝国军团兵和辅助兵的比例大约为6:4，一纸敕令军饷就增加了2/3。原来给军团兵涨工资就让帝国财政不堪重负，现在几十万行省人辅助兵都要领工资了，帝国财政根本拿不出钱来。这样一支爱钱却拿不到钱的军队，不再是帝国的基石，反而成了帝国内战的根源。军营出皇帝，皇帝三天两头换，造反也罢，刺杀也罢，罗马掉进了皇帝轮流做、有兵就有机会的深渊。而卡拉卡拉本人也是一个牺牲品，执政七年就被近卫军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