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企业难管文化人

昔年,过往商务印书馆的文化人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林林总总的角色,先后供职商务编译所者有章锡琛、茅盾、蒋梦麟、陈布雷、谢六逸、郑振铎、叶圣陶、竺可桢、周鲠生、陶孟和、顾颉刚、范寿康等等,一时间有才华有作为者云集,却是去留频繁。张元济的人事管理办法即“五年前之人才未必宜于今日”,“今日最适用之人,五年十年之后亦未必能适用”,人员使用不过五年,其才尽,勤换之,否则熟能生巧,巧易生俗。
另一方面,企业过度量化,未按文化特征管理文人,难免引来冲突,反权威者为之不适。顾颉刚与其父论及职业选择时云:“男既多病,自必乞假,而馆中又须扣薪,故馆中职务亦与男体不宜。在此总不得安心。”当规则遇到人性,人性让步,茅盾回忆录中更有具体所指:“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有个章程,全年除了星期日,阴历过年有两天休息,此外无假期,生病也算请假。自然没有事假。可是每年有一个月的额外休息。”
出版机构当为思想而存在,然既为企业,首在生存,次在发展,赚取利润理所当然。布迪厄认为,文化尽管不被认为是一种利益,却是一种特定的资本。行动比思考重要,完成比完美当紧,企业奉行者也。于文人员工角度,却未必理解。过于期待别人,入职前期许甚高,以为将来成就,未可限量,入职后方知不过尔尔,薪水虽稳,督责甚严,难免生出怨言来,郑振铎便称:“商务是靠教科书赚钱的,我们替资本家编教科书,拿的薪水只有一百元左右,而为他们发的财至少有一二百万,我们太吃亏了!我们应当自己经营一个书店,到力量充足的时候也来出版教科书,岂不是我们的一切的经济问题都解决了!”不平之气,郁结于怀,不愿受此鸟气者,仰天大笑,流星散去,思想者岂容囚心,且用出走维护了最后的自尊。同期的几家出版机构,如中华、世界、大东、开明等,骨干大都来自商务。茅盾以秋毫小楷递交《小说月报》主编辞呈时,馆方恐其另立门户与之竞争,遂挽留仍在编译所工作。而多数人则没有捍卫梦想的意气,也没有实现理想的能力,耻不能自食,治生尚难,何言治学。退而求其次,养家糊口要紧,月供不足,年计有余,至少这里从不欠薪。
晚清科举废除,促使传统士人向现代文人转变,由人生首选而人生多选,职业市场取代学官体系,成为文人生存的主场域。商务是最早的践行者,也探索者,其间难免有所不周。
淡泊自守,躬耕自给, “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文人状态大致如此。出版企业非文人做学问之所,选择学术为终身大事者勉为其难,否则精神不专,两厢耽搁。刻板的管理制度,使之难免受到拘束,当制度与个人志趣冲突时,压制感加倍强烈。回家的行李再多,也不觉得重,替他人搬运,则倍感疲劳。
人是万物的尺度,学人则更是以自己为尺度,西村贤太在《苦役列车》中说:“知识分子见到比他们学历低下的人,往往会误以为他各个方面的能力都是一样低下,所以在面对‘低下’的人时,就会怀抱一种‘我绝对没有错’的劣根性。”一切优先政策,都是企业的隐患,商务管理者知其然,宽汤窄面,厚待人才,但仍须遵照制度执行。人多问题多,局面大问题也大,折中办法便是以一把制度的尺子,一量到底,不再另有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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