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忆:那本《唐诗三百首》

这一辑《故乡琐忆》主要是写的1964年夏我高中毕业回到故乡至1968年夏离开故乡去新疆谋生这阶段的经历和见闻。1964年已经大力实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我没能和同学们一起去大巴山中插队,而是回到故乡务农。不过我还是享受了当时政府对下乡知青的优待,每月由粮站供应30斤大米,时间好像是9个月。作为一个“知识青年”,我想应该专章交代一下这几年中我与书籍文字的关系。
非常遗憾的是,回到故乡后我就完全中断读书学习了。
一是没有时间。一年四季,每天每天,早上、上午、下午都要出工。即使是雨天,生产队也会把妇女们集中到保管室剥桐子、筛选粮食种子什么的。节假日中,只有除夕那天下午和春节那天上午可以分别放假半天。平时需要赶场买点油盐百货的,临时向生产队长请假。所有人这样没明没黑地出工,生产的粮食却不够糊口,其中的原因也不完全是社员们磨洋工出工不出力,还包括做了很多无效劳动,比如在靠天吃饭的深丘地带改土造田、修蓄水堰塘;也做了许多义务工,比如自带粮食柴火到30里外的区上去修公路。虽然1966年上半年教过半年民办小学,48个学生,三个年级,一个老师,复式教学,我的全部时间和精力,也只够应付工作了。
二是没有灯亮。那时,天不擦黑生产队不会收工。回到家要趁天未黑透抓紧时间做饭吃饭,煮猪食喂猪,实在来不及了才点一下煤油灯。至于晚饭后洗脸洗脚,剁第二天的猪草,都是在阶沿上院坝里微弱的月光星光下完成。为什么那么吝啬点油灯呢?因为没钱买煤油。我很准确地记得,那时公社供销社卖的煤油5分钱一两,一辆煤油刚好装满用蓝墨水瓶做的小油灯;供销社收购鸡蛋也正好5分钱一个,我曾多次一手拿着一个鸡蛋,一手拿着空油灯,到供销社去以物易物。所以,在提到我曾经短时间义务教过夜校时,特别强调点灯的煤油是生产队出的。到连一两煤油也买不起的时候,就点桐子。用铁丝将干透的桐子穿起来,点燃用于照明,虽然浓烟很大,亮度又弱,也聊胜于无吧。
三是大环境不包容。本来,我老家的乡民们历来是敬重知识和读书人的,祖上留传下来的规矩是,即使是一片废字纸,也只能焚化而不能随意污损。但那个时代的人变得粗野刻薄了,尤其对各类份子及其子女。贫下中农婶子大娘们嘲笑我的话,我至今还记得几句。比如,当时我的皮肤不好,遇冷遇灰尘会过敏起很严重的风疹块,她们就会毫无同情地讥笑:丫鬟生了个小姐命,变了泥鳅还怕泥巴糊眼睛……之类。可以想见,如果我让她们看见我捧一本书,那一定有更多生动形象的创造性话语在等着我。 
当然,所谓“大环境”,上面所说其实只是小焉者也。这就要说到那本《唐诗三百首》了。一位高我一级的学兄,1963年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分别时将一本清蘅塘退士编注的《唐诗三百首》送给我。他走后我在中学又呆了一年,但当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解各种各样的数学题,没有读它。回到农村后,上面说过,更没有可能读它了。临去新疆,本已将它收入行囊,收到重庆同学来信,说,路上随时会有红卫兵严格检查行李,封资修违禁品一律不能带,又取出来交母亲保管。到了新疆之后,闲时很多了,就给母亲去信让母亲将它寄给我。母亲走了30里山路到区邮局去寄,一检查,那工作人员说:“不读毛主席的书,读这些封建毒草干什么?”不准寄。母亲还想央求几句,那工作人员神色严峻,说:“再啰嗦就没收了。”母亲只好闭嘴,又走了30里山路将书带回家中。后来老家日子越来越难,不仅没有吃的,也没有烧的。母亲上下工都背一个背篼,一片湿树叶,一把湿草根,都宝贝似的拾到背篼里。这些湿柴火柴点不燃,母亲就用我留下的几本书引火,其中包括那本《唐诗三百首》,它就这样一页一页化为了灰烬。
故事还没有完。1985年我回到重庆,同学们希望我能有一个好一点的工作,辗转找到一位年轻朋友,让她向《重庆日报》社正筹建的《重庆晚报》主编推荐我。年轻人很负责,主编也很给她面子,说那就见见吧。会见时,那位年轻的朋友在主编面前为我吹嘘,其中有一句就是“《唐诗三百首》人家倒着背。”主编表示同意接收,先办借调,三个月后正式调动。但是,《唐诗三百首》别说倒着背,顺着我还没有通读过呢。我最终没敢去《重庆晚报》报到。那位年轻朋友恼火我浪费了她的关系,嘲笑我说:“我读过你几首词,就那么顺嘴一说,你去了晚报,不过是做记者或者做编辑,人家真的会在乎你会不会背唐诗吗?”
我这一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就对诗词有那么一点爱好,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出过一本集子。思想起来,有时也会遗憾,如果当年我冒险将那本《唐诗三百首》背去新疆了,或者母亲顺利给我寄到新疆了,在那些抱着小孩穷极无聊的长天白日,在那些大雪封门的漫漫寒夜,在自己记忆力还好的青年时期,应该会无数遍地读过那唯一的一本书吧?不说后来去不去重庆晚报,诗词创作水平是不是会比现在高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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