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写生

开学了,大部分在传统艺术院校里的学生又要面临写生了。说起写生,其实画家们的态度各不相同,有些人极度漠视和厌恶,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沉迷在写生里寻找着答案。作为建立个体对外部事物形态的认知,写生是最直接的方法和途径,这个方法适用于东西方绘画。尽管现在的人们也非常喜欢画照片,根据图片来进行认识和改造物体的形和色,包括考学,某些时候,从图片中获取的细节甚至更多。但是,无可置疑地与此同时却会把氛围以及整体感(事物与环境的关系)压缩掉,使空间变得扁平。这是写生作为一种手法存在了那么久远而没被取代的原因。本辑我和研究生们以问答的形式来对写生进行讨论,从我们各自的角度,来聊聊写生与创作的关系,聊聊对于写生的爱恨情愁。陈子君2021年9月

边民之四布上油画65x55cm2007年陈子君

边民之四(局部)

边民之二布上油画65x55cm2007年陈子君

边民之二(局部)

石俊的肖像布上油画50x50cm2007年陈子君

请问老师是怎么看待写生和创作的关系呢?

从我自己的创作经验来看写生,它和创作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相辅相成而独立的关系,当拥有了明确的个人绘画风格以后再重新进行写生时,写生能为创作提供一些超乎我们想象的细节,这些细节让我们在创作当中显得充实。这是别人所给予的间接的概念完全做不到的,在创作中,我们常常靠着想象在进行,这种想象可能就是来自于前人所留下的理解,我们不知不觉地以为是自己的想象力,其实不是,自我们接触了艺术这门学科,这门学科的种种研究成果和概念定义就会在我们脑海里侵占我们的思考空间和左右我们的思维方式,无论它以图像的或是文字的等等任何形式来进行,最终就是驻留在我们的脑海里,让我们产生一种自产的错觉,把它们统统占为己有,并处处宣称自己想象力丰富。殊不知这只是他人的经验而已。真正属于自己的,是必须通过自己的眼睛,并依靠思考的能力去辨析和取舍的,在创作语言的限制下来对眼前的人和物做一个生动的分析和记录。在人物写生的时候,最能体会到一种现场感,一种具体的微妙的场域,模特在你面前呈现,是带着模特个人浓郁气息的,有他们的情绪、社会因素以及习性痕迹的,你通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皮肤,他们的嘴角及表情来猜测他们的世界。这种感觉是写生过程中最为有趣和生动的部分。这些信息不是别人的经验,也不是书上说的,而是真真切切你感受到的眼前构成这个人的全息。但是在这里,我个人也认为,创作也是帮助了写生具有个人观察视角的方式,它们互相引导对方走向一个更为明确的方向,这就是写生与创作互相作用的最直接的表现。

边民之一布上油画60x30cm2007年陈子君

边民之一(局部)

边民之三布上油画60x30cm2007年陈子君

边民之三(局部)

老武的肖像布上油画50x50cm2006年陈子君

杨帅的肖像布上油画50x50cm2006年陈子君

请问老师,您画的写生作品多吗?在您的写生过程中面临的困惑是什么?

读书的时候一直有写生课,但是素描写生没问题,运用油画工具去写生的话,很长的一段时间对于我来说,都很困难。材料不熟悉,找不到办法,更重要的是不自信。特别在读本科的时候,课堂上画油画的时候,总被一位老师提醒说画色彩!画色彩!不要塑形!加上我没看得到有那么多色彩呀,印象派画家们画出来的色彩那种冷暖分明,笔触跃动而散发出来的光芒,我一点也领略不到。色彩写生这个问题整整困惑了我本科的四年时间,研究生期间也对写生毫无兴趣,然后我是通过别的渠道去开始创作的,并绕开写生去直接研究绘画语言。直到好多年过去了,我对材料的熟悉度也有所不同,在2006年,我试着画身边的朋友,当我不再刻意去寻找色彩,不再刻意放弃形体的时候,我发现,我找到色彩了!真正喜欢上写生,是2007年去了新疆塔什库尔干写生,艳阳下画塔吉克族的男青年,那种色彩非常微妙,他们戴着鸭舌帽,白皙的皮肤晒得通红,那羞涩而坚定的眼神,至今印象深刻。带着方法和主观再去观察的时候,色彩的冷暖变化就非常凸显了。然后在2009年,我又跟随一个写实画家的团队去到美国,期间也画了几张写生,慢慢地,透过形象去了解一个人的经历和人生,挖掘其性格,成为了写生独具的魅力,它的确和关起门来画创作是不一样。

代艺的肖像布上油画60x50cm2009年陈子君

克非的肖像布上油画60x30cm2009年陈子君

冷艳的肖像布上油画60x30cm2009年陈子君

女肖像布上油画60x50cm2009年陈子君

女肖像NO.4布上油画60x50cm2009年陈子君

回归写生会给人带来一种放松且自然的状态,我们可以尝试用很多种方法、角度来写生,会得到很多有趣的结果。在不同的创作阶段,写生的方法和状态会不会有所不同?同时,在创作进行到一定阶段的时候,难免会想着“我要利用写生做点什么”,或者是“如何让自己的绘画语言更加成熟”,而失去了最初接触写生时的那种自然的状态,请问老师,怎样才能保持写生在创作中发挥最大作用的这种状态呢?

最近网络上有一个视频,那是西班牙具象画家洛佩斯在广场上支着大画架对着街景自得地写生的画面。看了让人很感动,在这个疫情期间,很多人戴着口罩围观着正忙着用尺子画直线的85岁的洛佩斯,他们有的静站着观看,有的拿着手机拍照录像,洛佩斯却全情投入,享受于观察和描绘,旁若无人。你可以想象一下洛佩斯有多热爱写生,他是典型的把写生和创作紧密关联起来的画家,他的写生即是创作,他的创作即是写生。洛佩斯可以说是超级喜欢写生,洛佩斯的写生贯穿于他的所有创作,题材就是他熟悉的现实世界,他家的洗手盆,他的太太,他的餐桌以及餐桌上的那一盘肉,的确,这些也很方便他对着进行写生,写着写着,便把精神层面的趋向也带入画中,带入写生,使得他的写生如此具有诗意,如此具有材质特性。在洛佩斯的世界里,你说的绘画语言和写生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很容易联想到弗洛伊德,他的创作基本不离开写生,不离开模特去生背形象,也不会让模特限制作品,从模特到作品,从作品到画家,三者是独立的,又是互为参照的,三者形成一个微妙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据说英国女皇伊丽莎白6年72次请求弗洛伊德为她画像,画家终于答应了,女皇特别高兴,穿戴整齐端坐在画室里好几个小时,脸上呈现慈祥、温和的微笑。弗洛伊德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他的写生活动中,观察着面前人物的样子,洞察着其复杂的内心。当女皇看到(两个手掌大小)画时,惊喜地夸奖:“画得好!画得太好了!您把我的内心世界都刻画出来了!”有高度的刻画,能直达内心,亲临并沉浸现场,才能感受得到现实中的千变万化,转瞬即逝,这是写生的最大特性。在具有“在场感”的写生中,除了能捕抓到超乎想象的外部细节,更为重要的是“在场感”,通过交谈和细心的观察,人物的性格和内心的各种复杂心态也只有在同一个空间里具有更大的感染力。现场写生和根据照片来刻画这两种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一眼就能看出来。依据照片画出来的画是扁平的没有空气流动的空间感,人物表情趋于空洞和僵硬固化。而写生的画面恰恰可以是灵动的,可以有“空气流通”。

生日布上油画60x30cm2009年陈子君

筱筠的肖像布上油画60x50cm2009年陈子君

筱筠的肖像2布上油画60x30cm2009年陈子君

许捷的肖像布上油画30x25cm2009年陈子君

许捷的肖像(局部)

对于还未形成绘画语言的我们,有时候写生的惯性反而成为了创作的制约。请问老师当初有过这个时期吗?又是怎么改变的呢?

我自己经过多年的从写生到创作,再从创作到写生的多次反复交替中得出许多的个人经验,在我能自由使用自己的绘画语言来表达一切想画的事物的时候,往往也会因为太好驾驭了而失去一种本质的表达,因为语言已经盖过所有了,这是一种自然的功能取代,这跟孩童想把强烈感受到的东西通过努力表达出来那种感觉是截然相反的,因为他们手头描绘的能力相当有限,所以会好好地动用另一个功能——用心去表达,动心去最强烈最直接地记下他们所看到的。所以,我在画创作时,每到太顺畅表达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就会做点别的事情,画点写生是一种非常放松的选择,你可以放下所有自己所积累起来的“知识”和概念,只要好好动用你的心灵去感受。写生除了具有自身的艺术价值,它是创作最好的补充。在创作的路上穿插多点写生,可以避免创作上理性的僵硬,避免我们掉进一个“程式化”的境地,了解了这一点,就不再会误解写生的意义,消除对写生的偏见,以创作的思路来看待写生,两者交替进行,既可以让写生变得不太“初级”,不太习作性,而成为主动的,带有创作意味的写生,同时保证了创作生动有趣并真实。

许捷的肖像NO.2布上油画60x50cm2009年陈子君

迈克的肖像布上油画65x55cm2009年陈子君

美国少女布上油画80x60cm2009年陈子君

珍妮的肖像布上油画80x60cm2009年陈子君

对于绘画语言还没有形成的学生,写生能成为一种帮助建立绘画语言的手段吗?

从我们接触绘画之时,就是从写生开始,这是一套来自于西方美术的学习体系,它涉及了全因素的问题,即物体在某一空间中所呈现出来的光线、色彩、环境的状态,这时,我们需要用眼睛看,从这些综合的因素中提炼出自己所需要的元素来。你能观察到的,捕捉到的,并且还能记录到画面上,就成为你的一种能力,随着驾驭绘画的能力愈来愈大,你已不仅仅只是能够画你所见的,而是你所画出来的东西被取舍提炼成一种独具个人特色的语言,进入到独立创作的境地。当我们不断地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时,一开始从写生中提炼出来的东西会渐渐地不够用了,创作出现了概念化问题,所有作品千篇一律,此时,停下来重新回到写生当中,回到一种对外物有所观照的状态中,才能重新获得新的能量。写生的作用好比储蓄能量,而创作就如同将能量做一个分配来进行运用和挥霍。当你置身于一个特定的环境之中,你大概不会疑虑它的真实性,现实中我们更愿意相信眼睛,“眼见为实”对于画家来说,是具有同样效应的。特别是对眼前事物之形与色的读解上,会更加鲜活和肯定。对于写生,在我的理解中是很有意思且必要的,是因为“眼见”时,会有一种“心想”所没有的陌生感,这种奇妙的陌生感总能给你带来一些新的元素,这个生涩的过程在补给你更强的感受力和概括力。

冰岛女人布上油画65x55cm2010年陈子君

冰岛女人(局部)

戴帽子的男人布上油画80x60cm2010年陈子君

戴帽子的男人(局部)

黑人肖像布上油画65x55cm2010年陈子君

杰克的肖像布上油画65x55cm2010年陈子君

克劳迪娅的肖像布上油画80x60cm2010年陈子君

写生可以是描摹客体,也可是主观提取的表现。但是如果现在探索的方向是抽象绘画的话,那写生对抽象绘画的探索有帮助吗?有的话,又是如何作用于抽象绘画的呢?

在这里我想提一下蒙德里安。蒙德里安最初的抽象造型语言,就是来源于他对自然感受的提炼。他早期也画过大量的具象写实的绘画,并显得感性、轻快和谐。从描摹自然观察自然,到“克服自然的表现又不违反自然本身的真实”,再到去除所有多余的东西,只留下纯粹的抽象形态,这个过程,写生其实给予了其源源不断的依据和养分。在写生和观察之中去提炼对自然的感受,我们可以看到,当写生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蒙德里安是有所选择的,他更多地选择了风景和树,选择了有着一定秩序的树干与树枝、树枝与树枝之间的关系所形成的构成和疏密,这是他最关注的点,在他对自然的洞察中,又逐步把树木的形态和关系简化提炼为水平与垂直的纯粹抽象形态,抽离出秩序和均衡之美,呈现出高度的抽象化。从具象写实到抽象,写生起到了一个不可替代的链接作用。这个例子可以很好地帮助你去理解抽象画它不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形式,不是凭空臆造的东西,你不需要去刻意说我现在要追求的是一个抽象的效果,我选择了这个效果,就可以直接走到它的面前得到它,(语言不是一件外衣,)不是的,它也是从繁琐的现实中提炼出来的,在内省和审视中累积起来的。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写生会不会妨碍你探索抽象画。毕加索从小画了无数的写生,到十三岁的时候,他写生的油画人物已经到了栩栩如生的水平了,在走向立体主义的路上,他也一直坚持写生,只不过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来观察来刻画,而每次,我想他总能从模特的身上发现更多调整风格的可能性。

法国小镇青年布上油画2016年60cmX30cm陈子君

法国小镇青年(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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