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闯

不知道十五岁生日这天站在高中校园里、军训队伍中的朵朵，心情怎样？

反正我是度过了心情凌乱、晦暗的一天。

已经分别了24天。

返港前一晚，拼凑起剩余食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吃晚餐——是朵朵在豹子爸的指导和辅助下，第一次开香槟。“砰！”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大家都笑了。

笑过之后，我的心像房子那么空。

和女儿分别24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谁都无法预言下次见面的日期。

因此“24”这个数字仿佛是悬浮在数轴上的一个点，让人无从判断数值的大小，那条数轴一直延伸，延伸，简直像是通往虚空中去了。

2006年初发现怀孕，非常喜悦。周末去学校加班，朵朵爸送来奶茶和面包，是专门加热过的。我被人笑：“哎呀，他对你好好呀！~”肚子里藏着那颗小豆子的时候，心里像住着一条棉花糖做的彩虹，甜美而梦幻。

就这样带着小人儿去北京，承担人教社受国家三部委西部开发计划委托承办的录课任务。

连轴转的日子里，身心压力巨大，朵朵乖乖地在我肚子里长，一点儿烦恼也不添。

从北京回来就带学生赴日本。

从一个冰天雪地到另一个冰天雪地，虽然没有上课任务了，带学生出国的压力可也不小。

因为怀孕，不吃刺身我能做到，不泡温泉也能忍；看到大雪飘飞的火山却豪气丛生，非要爬上去不可。

小亭子苦劝无果，一路相陪，手没松开过，嘴没停过：“小心点儿，啊！小心！……慢点儿啊！想想孩子……妈呀，你慢点儿！”一步一滑终于登顶，当即决定给孩子提前认干妈。

那个时候，心里有个特别强烈的念头，像是某种祈祷般：“我的孩子，无论男孩女孩，一定是强韧的！高山不畏惧，冷风雪也不怕！”

母女连心，朵朵仿佛听到了我的默念，只管在我肚子里安然高卧。

2006年9 月5日那天中午一群人吃了个工作餐。

饭后挥手道别时韩校长叮嘱道：“你要记得明早教育局有个会得参加……”我说：“我觉得，有可能得让别人去，我可能明天要去生孩子……”

当天下午清洁身体，带好待产包，一家人去吃日料。留在印象里的是妈妈很喜欢吃那种腌渍成粉红色的薄薄的姜片。

饭后才发现缺一双病房里穿的拖鞋，就近去沃尔玛买。肚子在疼，我有点儿急，在人群中穿行得很快。

进到医院里的时候阵痛已经很强烈，越来越频繁。因为之前的脐带绕颈，以及宝宝长时间保持臀位，迟迟不入盆，我心里很紧张，只是不肯出声。

妈妈一直陪着，帮我记录每次阵痛持续和间隔的时间，帮我按摩后背，鼓励我尽可能走动，保持呼吸的正确节奏……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大雪中爬火山时一样强烈：“我绝对不要叫，我要有尊严地生下我的孩子。”

9月6日零点10分，朵朵来到这个世界。满头浓密的黑发，黑眼睛张得大大的，一张花骨朵般的小嘴巴。疲倦和疼痛恍惚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只记得心底升起的一声赞叹：“啊，谁说刚出生的小宝宝都很丑啊……”

加了QQ好友的学生，会在7月26日祝我生日快乐。其实那一天是我和朵朵爸分开的日子，被我留在QQ的个人档案生日栏里了。

相爱时曾经非常美好过，后来爱意被磨损、消耗，婚姻走到了尽头。

朵朵的五岁生日，我没能获准参加。她在必胜客里面，在蜡烛前面和生日帽下面。我在那层玻璃外面。

她是笑着的。可是那一年，在幼儿园里，她总是因为肚子疼而中断活动，独自蜷缩在教室一角的小沙发上。查不出原因的腹痛频繁出现。

今天朵朵十五岁。

作为刚升入高一年级的孩子，她的周末只有一天半。这周的一天半要分给课本，分给家人，分给朋友，分给睡眠，分给生日会……而她仅有的一点点手机时间，要跟老朋友聊聊近况，要发个QQ动态，要看看BLACEPINK，和妈妈说话的时间当然只有寥寥。

想她，也不该去乱翻这些年我为她写下的“朵朵日记”。

恰好翻到第七本。

如果没有那一行行细细密密的记录，其实记忆早已替我主张，模糊了许多事。

我不记得母女被隔绝相见的日子到底有多长，也不记得爷爷奶奶的怨恨持续了多久，更不记得那些年里每一天心情起伏波折多少回，哭多少次。

留在记忆里的只是——我一天一天去看朵朵，朵朵一天一天长大，屏障一天一天变得脆弱，绳索一天一天松弛。我们自由自在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母女亦是密友。和朵朵爸渐渐可以交流如常。回到家乡时，奶奶还邀我带着豹子狮子去家里，亲手煮饭给我们吃……

恨需要持久耐力，而爱只需要遵从本能，无需刻意坚持。所以艰难永远会输给简单。

如果我不去读那一本蘸着泪水写成的日记，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其实早已磨灭。

一直以来，我总以为自己欠朵朵一个回答：“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

其实，这个问题她从未问过。

在今天，在回忆的骇浪里颠簸了一整天，心情沉郁烦闷了一整天之后，我忽然意识到：那其实是一个我不断逼问自己长达十年之久的问题。

我曾承诺等朵朵高中毕业之后，会把我和她爸爸的故事完整而真实地讲给她听，绝不对自己的错误进行遮掩，也绝不心怀怨恨评价别人。

而今晚，在朵朵十五岁生日之际，我也想从此开始放过自己，坦率回答自己的心头的质询——

亲爱的朵朵宝贝，我从来不曾退出你的世界，从来不曾退离你身边——十五年来，那道分水岭隔出我和你爸爸人生中不同的段落，却丝毫无损妈妈对女儿的心。

亲爱的孩子，疫情带来的阻隔与影响，不是针对我们的，而是全世界的人都在共同面对和承受的。别人能承受，我们也能。我的孩子，必定是强韧的，新环境新挑战不畏惧，向前闯不害怕！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妈妈一直都在，从未停止爱你。让我们一起向前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