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三:母亲的年

母亲的年从腊八开始。

古人有在腊八这天用肉祭祀祖先和神灵的习俗,祈求来年美好生活。在母亲的观念里,吃腊八粥与健康有必然关系。

腊八大清早,母亲搬出大坛小罐,那里盛满整个秋天的收获,红豆、绿豆、黄豆、玉米、糯米……选取颗粒饱满颜色光亮的,冷水泡着。午后便下锅,下锅时撒一把芝麻、几颗枣。大火烧沸后用文火慢慢熬,到晚上,粥香满屋。母亲揭开锅,五颜六色,粒粒谷物绽开了花,母亲的笑容也漾成了花。在蒸汽氤氲中,母亲自言自语:“腊八粥香,全家健康。”母亲的腊八粥,稠稠香香的,排毒又温补,助健康无可置疑。

母亲的年总是忙。腊八之后,杀牲口、制腊肉、打豆腐、做粑、熬糖、洗刷……一桩接一桩。

河塘里的水刺骨,母亲的手常常在水里一泡就是大半天。

各种过年要用的生活用品细细地刷,碗筷、桌椅,甚至门板,还有衣物被条,叫除尘。母亲说,过年得图个干净。

鸡鸭鹅鱼的开膛,清理肠肚心肺,母亲连细细的鸡肠鱼肠也不丢弃,剪开,一遍遍搓洗。其中鱼肠的处理尤为费力,适合用来喂家禽,母亲的行为非“惜物”能解释。母亲习惯于年头年尾讨吉利,肠,长,母亲的联想染上了她根深蒂固的宿命色彩,这是她那辈人在长期苦难生活中点亮在心头的一盏希望之灯。母亲的手冻得熬不住了,旁边一暖瓶,揭盖蒸一蒸。

大集体时代,我家是欠粮户,但过年豆腐、发糕、糖果一样也不少。再穷不能穷年,母亲说。

我家过年豆腐、发糕、糖果全是母亲手工。尽管经济条件好转后,家里也买得起这些年货,但母亲一直坚持自己做。我们不以为然,买着吃方便,何必大费周章。母亲说商店里买的哪有自家做的有味,一年一度的,岂能图方便了事?过年得有过年样。

的确,买来的豆腐不香,发糕不绵,糖果甜得没有回味。不得不佩服母亲的手艺。

做豆腐蒸米糕,最费精力的是手工磨豆磨粉。

我家有一对石磨,很有些年头,磨柄油光黑亮,磨槽钝了又凿。母亲不相信电磨,她说电磨吸谷物香气,吃谷物精魂。

母亲提前几天泡豆或米,等到开磨的时候,母亲会唤我们帮衬下勺。我们一勺勺喂,母亲一圈圈推石磨,浆汁一点点流出来。

母亲做豆腐特别在意煮浆、点卤环节。煮浆用的是最干净的新柴草,点卤用的是陈石膏。母亲的豆腐又香又嫩,那种香说不出来的好闻,柴火香、豆香,似乎还夹杂着乡野花草的芬芳、山间潺潺溪水的清醇;那种嫩,入口即化。“得味得味!”最喜欢喝着我家豆腐脑的毛叔总是竖拇指咂着嘴说,“过年豆腐成功,来年五谷丰登。”

母亲做米糕的粉由糯米和粳米按一定比例掺和,用的酵母,又叫梁子,是母亲自制的。母亲蒸出来的米糕松软有劲道,这劲道就是母亲说的谷物精魂。掰开,星星点点的窟窿眼。眼越多,母亲越高兴,在她心里,这预兆着来年好光景。为了增添喜庆,母亲用剖开的筷子

头蘸上用红棘果泡出来的汁水,在米糕上印出朵朵小花。母亲会差我们给邻家送去一些,教我们见人就说“吃发糕”。糕高谐音,又发又高,邻人自然喜欢。有福同享,在母亲看来实为积福。

熬糖用的麦芽和大米是母亲精选的。大火又小火的时长,母亲凭感觉掐准。母亲熬糖从不轻易让外人靠近,尤其是邋遢的,她自己也是沐浴更衣后才入厨房。我们姐妹几个若想去看糖稀如何慢慢牵成丝的,就得先把自己拾掇清爽。母亲坚信冥冥中有糖爷在,如果不尊重糖爷,只会熬成一锅水。如果熬成一锅水,来年日子就要吃苦了。

年夜饭,母亲的菜单一定是十二盘。十二意味着圆满,顺顺当当一轮回,母亲深信不疑,她能列举生肖、月份、时辰。当然还有十二星座,是母亲不曾知道的。

除夕夜,崇尚节俭的母亲一向舍得点年灯。年灯也叫守岁灯,通宵亮着,无论油灯时代还是电灯时代。“光照满屋,驱祟迎福。”母亲说。鸡埘猪圈也要点根红烛,“亮亮堂堂,六畜兴旺。”母亲在心中祈愿。

母亲对待年一直这么讲究,仪式感满满。母亲说年是神圣的,敷衍不得,好好过年,一年好过一年。

如今,日子真的好过了,母亲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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