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锐泉 :彩笔绘就的明清城市肖像与生活图景——评胡晓真著《明清叙事文学中的城市与生活》
身居古代的著名城市,似乎很容易让人油然产生惬意满足之感。南宋时吴自牧就深深慨叹,“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皆绝景也”。(吴自牧《梦粱录》卷四《观潮》,载于宋孟元老等著《东京梦华录》(外四种),周峰点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西湖的旖旎风光孕育着才子佳人的曼妙故事、词人骚客的汩汩文思,而东边的钱塘江潮,则以其壮丽威武的声势,召唤着天下的热血男儿。
《梦粱录》
作为成书于1275年的笔记名著,《梦粱录》二十卷中,前六卷依照时令顺序,分别介绍了从正月、元旦、立春直至腊八、除夕夜的杭州习俗。这些佳节的到来,对于一众居民意味着什么呢?用书里的话来说,“正是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赏心乐事之时,讵宜虚度?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带妻挟子,竟日嬉游,不醉不归”。
可见无论身处哪个社会阶层,无论贫穷抑或富有,谁也阻止不了你饱蘸热情地参与、享受节日里的活动、仪式、风光、食物、气氛……
所谓古已有之,于今为盛。在传统文化迎来复兴的时代语境下,古人的许多节庆礼俗得到传承,而其真实生存的城市生活的各个侧面,也正愈来愈引起当下的关注与重视。
2019年7月台湾“中研院”胡晓真研究员在南京的译林出版社,所推出的新著《明清叙事文学中的城市与生活》一书,正可以在此背景之下进行观看体认。
《明清叙事文学中的城市与生活》,胡晓真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7月版。
作为丁帆、王尧主编《大家读大家》丛书第二辑的一种,该著的基本内容除《后记》外共分为七章。分别是:第一章《夜行长安——明清叙事文学中的长安城》,第二章《声色西湖——“声音”与杭州文学景味的创造》,第三章《开封士声——〈歧路灯〉的儒者叙事》,第四章《城市身世——劫余心理与城市志书写》,第五章《离乱杭州——战争记忆与杭州记事文学》,第六章《两京梦忆——〈林兰香〉的拟真世界》,以及第七章《北京日用——〈儿女英雄传〉的满汉交会》。不难看出,相关章节标题的拟撰渗透着匠心巧思,也正和此书扎实的文献材料、绵密的文本解读相映生辉。
通读全书,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三点突出的印象:
一、胸怀城市性格,在读解阐释诸如小说、弹词、笔记、城市志等叙事文类的基础上,深细勾描西安、杭州、开封、南京、北京等古代都市的“肖像”;
二、研究由实入虚,下沉到文本编著者、评点者与读者的文士心理层面,并不停留在生活真实形态的呈示,更进而发掘后代的历史记忆与文化认同;
胡晓真教授
三、方法灵活多样,通过脉络式考察,来给研究对象定位,通过引入异同比较,来彰显特点价值,论述中还注意质疑挑战学界旧说陈见,有理有据地表达新的看法。
在该著为读者擘画的城市文学版图中,唐代都城长安因其政治寓意,在明代小说中充当隐喻和象征;杭州吸纳了西湖而成为整体的城市美感意象;以明代开封为时空场景的清代长篇《歧路灯》,其中的叙事声音,不仅是道学家苦口婆心的“士声”,还有喧嚣的、阅世的“市声”;《林兰香》在北京之外,设置了隐性的叙事空间——南京,由此得以充分发挥易代兴亡的感怀;《儿女英雄传》专讲忠孝节义的文本表面之下,其实包含着“北京”与“外省儿”的城乡对照……
城市与文学的关系到底如何?在第二章《声色西湖——“声音”与杭州文学景味的创造》开篇《前言》部分,著者交代了自己的研究思路。由文学的角度阅读城市,就是不同于史家的眼光与关怀,而着重探索城市生活如何影响文学的创作,文学又如何呈现城市生活,响应城市经验,如何运用城市的历史渊源与文化意象来构筑文本,并塑造城市的概念。
清刊本《西湖梦寻》
紧跟的一节,著者便作出示范,由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的感官经验,乃至城市居民的心理特质与观想世界的方式,来考察杭州的城市性格。
萨特曾说词语是人的感官的延长,“他像感知自己的身体一样感知它们”([法]让-保尔·萨特著,施康强译《什么是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0页),这里胡晓真以袁宏道散文《雨后游六桥记》等篇章为例的阐析,恰能合于西哲的论旨。
这种以人喻城,突出研究对象之人格化与主体性的研究理路,在全书很有代表性。实际上,在后现代史学影响下,胡晓真文史互证的研究在此方面,足以表现出新的气象,也就是不满足于坊巷、建筑、节俗、饮食、服饰、卫生、旅行、体育等城市生活各方面世相的揭示,更深入到不同阶层的心理动向、情感依归、价值认同等主观表达,从而兼顾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充分发挥带有虚构想象特点的文学作品的认知与建构意义。
《武林坊巷志》
举例说来,第四章《城市身世——劫余心理与城市志书写》,就选取了太平天国战后记录杭州的范祖述《杭俗遗风》与丁丙《武林坊巷志》,分别视之为俗世化与文人化的类型,用以说明私人城市志的不同取向与趣味,不同文人面对“劫余”的心理运作方式,以及后来所导向的不同城市志书写的方向。
“里巷是城市的肌理,犹如文本的细节,而《武林坊巷志》便代表了对城市细节最大的认同……把杭州这城市当作文本来阅读,不放过字里行间的任何线索”——这段话恰恰道出研究者细读城市生活“文本”,尤其重视其中“文本细节”的法门妙谛。
具体地说,分析丁丙编纂《庚辛泣杭录》卷八所节录的许奉恩《转徙余生记》的过程中,西方叙事学的视角与方法,得到大量运用。如有关许氏第一人称的叙事模式和限知视角的论述,就有助于读者迅速掌握这一叙事形式特别、效果成功的篇章。
再看第七章《北京日用——<儿女英雄传>的满汉交会》,讨论的是本身作为叙事文学样本的长篇章回小说。研究者拈出婚礼中亲迎的若干细节,认为安老爷规定花轿进门,先拜天地祖先,实则具备特定的礼仪象征,其内涵是要规范人伦之始的夫妇关系,使之成为家族传承的基石,而非关男女枕席之私。据此得出结论,小说对礼的重视,应置于清儒的礼学脉络下思考。
聚珍堂木活字本 《儿女英雄传》
此例同时还提醒世人,要留心著者善于对讨论对象进行“脉络式”研究的一大特色。第三章《开封士声——<歧路灯>的儒者叙事》,旨在探索小说中叙事主体的发声位置,以及此一位置与思想认同、城市生活两种脉络形成的多边关系。
前述第四章的第二节,也是将《武林坊巷志》放在以“坊巷”这种城市小单元为记载重点的城市志脉络中来阅读。至于第六章《两京梦忆——<林兰香>的拟真世界》,同样兼有借推测作品产生于十九世纪而非清初的时代,重新考察清代小说史脉络的抱负。由此可以推源溯流,清晰擘画出对象的产生原委与发展进向,有助于给予其文化史或文学史的定位。
著者采用的第二种主要研究方法,自然非“比较”莫属。书中比较的要项,见于前述城市志的类型分梳,见于城市志《庚辛泣杭录》内部篇章的对读,又见于正史与笔记的记载异同,如同样是叙述吴越王钱镠的受封还乡、以歌抒怀,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吴越世家第七》与北宋钱塘僧人文莹之《湘山野录》相比,后者更有故事性与感染力。
申报馆刊本《林兰香》
当然,此种方法还出现在《林兰香》与晚清小说《兰花梦奇传》、与清代传奇《桃花扇》这样的同一或不同文类作品的考察之中。
在第七章局部的论述中,我们得以知晓,同属评话小说,《儿女英雄传》有别于《三侠五义》由众手根据说书人的演出增润而成,而是彻头彻尾的文人创作,我们也会心于同为爱说笑话的人物,《儿女英雄传》里的舅太太生动活泼、如闻其声,实则与《镜花缘》掉书袋的才女孟紫芝不同。是故,“比较”的思路方法贯彻在全书结构的大体与细部,具体有力地增强了阐析论述。
至于论者强调《林兰香》并非连通《金瓶梅》与《红楼梦》的链环,而成为十九世纪前期世情小说的代表,《儿女英雄传》的女主角十三妹婚后变为贤惠的何玉凤,并非不可理解的断裂,而仍旧遵循着经过礼教陶融后儿女又英雄的小说内部逻辑……凡此又折射出胡晓真坚持学术立场,质疑陈说公论,毅然倡导新见,衬托其卓然自立于学界潮流的风姿。
胡晓真《新思想、旧体例与不可思议之社会》
在全书的《后记》中,胡晓真“夫子自道”,介绍了她对“文学”、“城市”与“日常生活”论题的长期关注,开启于对其导师美国汉学家韩南(Patric Hanan)的追步,又根源于有关个人、历史与空间的兴趣。
联系到最近二三十年间,大陆文史学界同样逐步重视文学地理学、空间叙事研究、日常生活史等新的学术增长点,产生了诸如上海师范大学已故孙逊教授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双城书系”丛书这样的成果,那么,我们更能把握此书,遵循本位的同时兼具跨越学科,既立足前沿更引领未来的思想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