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 | 当爹又当妈的日子
夫人璘是位医生,又是儿童医院的医生。儿童的病情变化快,一点都疏忽不得,因此,自从1961年我与璘结婚,除了生病,她就没有完整地休息过一天,即便法定的休息日,或值完夜班,每天一大早都要去查房,大年初一也不例外。等查完病房,回到家里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再加上经常参加农村医疗队,每次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而参加中国医疗队去阿尔及利亚,竟一去就是两年半。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得不担负起当妈的职责。两个儿子也都习惯地把我当成他们的妈。因为自幼他们都跟我睡,晚上睡醒了要尿尿,总是叫“爸爸,尿尿。”带他们上街,也总是要我牵着手,一边一个。孩子这种恋父的感情,一直延续到成年,但这却苦了两个孩子。
璘工作忙,常常不在家,无法照料孩子。但她一回到家,总是忙里忙外,想给孩子们营造一个温暖的环境。我的工作也忙,特别是在担任学校领导工作以后,早上走的早,晚上回的晚,有时中午赶不回来,孩子们连饭都吃不上。有一次中午我没回来,龙龙就打开煤炉(用的是蜂窝煤灶),用冷水下面条吃,结果面条煮成了面糊。晚上龙龙问:“爸爸,你煮的面条怎么是一根一根的,我煮的怎么是糊糊?”我听了孩子的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龙龙比雷雷大三岁,龙龙上小学后,没有哥哥作伴,雷雷不想去幼儿园,每天送他去,都要哭闹一阵子。但我要赶时间上班,只好用胳膊夹着,把他送进幼儿园,每次进园时,他总眼泪巴巴的说:“爸爸,早点来接我。”但每一次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幼儿园的。我回来的晚,到幼儿园门口只有他一个小孩在老师的陪伴下等我来接。每当这时,老师总是批评我:“你工作再忙,也不能这么晚才接孩子啊。”这时我只有表示歉意,还能说什么呢?雷雷自幼体弱多病,得过肺门结核,肺炎,肝炎,急性肾炎,鼻炎,一生下来18天就得了乳腺炎开刀,所以他的姨妈们都戏譃地称他为“六炎”。
1969年暑假,我刚被“解放”(“ 文革” 中我被打成走资派受审查)出来,结核病吐血,就借养病的机会,回故乡一趟。当时璘在阿尔及利亚援外医疗队,我一个人带着雷雷,先到济南看望伯母,后到青岛看望大姨,再到烟台栖霞看望生母。
一路上雷雷都是病怏怏的,不想吃也不想喝,但精神挺好。在青岛大姨家,大姨做了好多海鲜,有虾仁包饺子,牡蛎炒鸡蛋,大虾,梭子蟹等等,都是好吃的,但他都不吃,大姨心疼地说:“孩儿啊,你什么都不吃,这饿死了可怎么办呢?”从山东回来时,顺路去镇江看巴山大姐,在南京转车时停留了两天,我就背着他爬中山陵,到雨花台,顶着大太阳捡雨花石。雷雷挺高兴,但他不多说话,只是玩自己的,想自己的,就是不愿吃饭。看着他那白净、清瘦的小脸,稀稀拉拉的黄头发,我真担心他活不长。
为了这趟山东、江苏之行,我遭到了儿童医院璘的众多同事的批评:“都是巴忠人不会带孩子,怎么把孩子带成这个样了呢!”其实我是想趁着养病,雷雷坐火车不买票的机会,带他出去看看,想让他活动活动,多吃点饭。
雷雷从小言语不多,喜欢小动物,勤俭,爱劳动。当时物资供应紧张,什么东西都要票供应,因此他很少能穿上新衣服。他的衣服都是哥哥穿小了的,再请老阿公改改补补,所以他的衣服多是打了补丁的,但他从不计较。加之我们工资低,两个人工资加起来才104元(我51块,璘53块),每月还要补贴璘家里15元(她弟妹多且年幼,仅靠其父一个人的98块工资)。这点工资维持日常生活都难(虽说我的父母都是高干,但我也从未开口要求过支援),根本谈不上营养保障。
雷雷看到别人家养鸡下蛋,他要我也买几只小鸡养着,我就在厨房的一角,买些工厂里剪下来的边角余料扎了个鸡笼,买了两只白莱克养着。自从有了这两只鸡,雷雷就有事干了。我们没有钱买饲料,他就每天提着个小篓子,到菜场去捡丢弃的菜叶子,回来再用刀切碎,用来喂鸡。每天烧过了的蜂窝煤灰都留下来,用来垫鸡笼。鸡一天天长大,两只鸡一身雪白,鸡冠红红,又高又干净,人见人爱。终于有一天,鸡叫声咯!咯!下了一只大蛋。雷雷高兴地大叫:“爸爸,鸡下蛋了!”全家人为这件事高兴了几天,都表扬雷雷的勤劳获得了果实。从此,雷雷没事做就蹲在鸡笼边,看鸡,等着鸡下蛋。别小看了这些鸡蛋,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这些蛋对增加他们小哥俩的营养,可是起了不少作用。
两兄弟虽是同一父母所生,但性格爱好差异不少。龙龙好学,好静,富有同情心,会体谅人,不喜欢动,耐受力很强。只要是给他一本书或一张纸,一只笔,他可以静静的看书、写字,一坐就是大半天,从不闹人。他厌恶猫狗之类,特别是怕毛虫、蚯蚓等。这一点和雷雷正相反,雷雷喜欢小动物,还经常拿毛虫、蚯蚓吓唬小朋友。雷雷脾气倔强,为此幼时挨了我不少责打。
中为巴南冈
记得有一次爷爷过生日,要到照相馆照张全家福,雷雷不喜欢照相,不知道为什么,他发起了牛脾气,就是不去。为了不惹爷爷生气,我连拖带拉把他拉到了照相馆。等照完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就是不认错,我拿起一根竹棍,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连竹棍都打裂了,他还是不认错。璘在一旁心疼地掉眼泪,也不敢拦。这是我打孩子最厉害的一次,至今想起来还心疼、后悔。
龙龙不同,他做错了事,一看到我发火,他就赶快认错,所以他从小就没挨什么打。他从小就知道体谅父母。记得有一年,他春芳姨妈放暑假从西安回家,带龙龙去玩。在8月的大太阳下,带他上长江大桥,从汉阳走到武昌,等回到家,满头都长了痱子,当天晚上就发炎成了脓包,脸都肿了起来,发起烧来。一个晚上我和璘守着他,喂水,擦药。这样的脓疮是很疼的,但他不吭一声,看着我们都守着他,不能入睡,他就安慰我们:“妈妈,我不疼,你们睡吧。”要知道,他还是一个孩子。
还有一次,也是一个夏天,那时我们住在胜利街楚善里,这是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堂屋,中间用板子隔成两小间,住了两家人。当时雷雷被外婆带到上海去看亲戚。晚饭后我和璘带着他去看爷爷奶奶,他不留神将茶几上的开水瓶碰倒了,一瓶开水泼在了只穿了一件小背心的后背上,我背起他就和璘往儿童医院胜利街门诊部跑,这么大面积的深度烫伤的疼是可想而知的,但在住院期间,他都忍着,很少叫疼,还总是安慰我们:“我不疼。”看着这么懂事的孩子,我们打心里感到安慰。
可是没有想到,在龙龙被烫伤的同时,雷雷在上海也被烫伤,是亲戚端着的一锅开水,被雷雷碰洒在后背上。当时老阿婆吓坏了,说:“雷雷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因此她没敢告知我们。直到雷雷伤癒,他们返汉,我们才知道。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兄弟竟在同时被开水烫伤,而且都在后背,这真是祸福相依啊。自幼至今,兄弟俩都至亲至爱,相互关怀,从小龙龙就知道护着弟弟,雷雷也是,遇到哪个同学欺负他,他就会威胁对方:“等着,我告诉哥哥,看他不揍你。”
1972年10月,我由学校调到市革委会生产指挥组城建办当秘书,工作更忙了,经常中午不能回家,璘也是经常下乡巡回医疗,没办法,我只好早早起来把中午的菜做好,放在篓子里,挂在靠窗通风的地方,以免变质(当时没有冰箱),然后把米淘好,水放好,放在一个被我锯掉把手的小鋁锅里,然后再把这个没有把手的小锅放在放好水的大锅里,放在封好的蜂窝煤炉上,告诉龙龙,放学后打开炉门,等锅里的水开了煮半小时,饭就可以吃了。当时工资低,条件差,买不起瓷缸,只好采取这种穷方法。没想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穷方法,不仅养成了孩子们勤俭朴实的品行,也培养了他们生活自理的能力。他们从小就会做饭做菜,这是生活逼出来的。
两个孩子最喜欢的是我休闲时带他们去散步和讲故事。每当夏天长江涨大水,晚上我就会带他们坐在大堤上纳凉,看水,看月亮,看星星,讲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的故事,教他们辨识星星,什么是天河,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等等。他们静静听着,偶尔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天热,屋里闷的不能住人,我们就早早的端着脸盆,下楼洒水占地方。我就把竹床搬到楼下马路边,等吃了晚饭,我们就下楼坐在竹床上纳凉,他们就依偎着我,听我讲一些民间故事,或者现编的故事,他们听到紧张时,就会紧紧依偎在我的身边。有时讲到悲惨的情节,龙龙会同情的轻轻哭起来。每当我讲故事时,邻居的小孩也都围拢过来。直到我宣布不讲了,要睡觉了,他们才离去。至今回忆起来,这些时刻是孩子们启动幻想的时刻,也是我和家人们在一起,身心得到充分放松的时刻。
在“文革”初期,我在武汉星火中学任副书记,白天我要接受没完没了的批斗,被罚劳动,只有晚上回到家里,才感到安全,温暖。那时雷雷还小,有一段时间我被关在学校里不能回家。有时晚上雷雷哭闹,只要璘说:“别哭了,造反派又要来抓爸爸了!”他就吓得不哭了。由此可想,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回想起那些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我感到心疼,又感到安慰。心疼的是在那些艰难又困苦的年代,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没能给孩子们一个富裕的童年生活,使他们跟我们一起吃了不少苦。欣慰的是,我们作为父母,给了孩子们最大的温暖,使他们学会了生活,懂得了人生,从不让父母为他们操心。作为父母,我们还能要求他们些什么呢?
我说过,作为父母,给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好品行,一个好身体,一个学习的好条件。为他们今后踏上社会,在思想、健康、文化上打下好基础,至于将来到社会上,能不能有所建树,就全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和机遇了。这就叫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啊。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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