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陈忠武:马家坪的冬天(散文)

 

  

  记得那年重阳节过后,天阴沉着脸,像积压了已久的心事,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浓雾跟风似的,扑上来,东一团西一团,零零散散,最后连成一片,包围了整个村庄。阴沉的天气持续了半月,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起来,大地笼罩在雨雾当中。原野上灰蒙蒙一片,星星点点的菜园为马家坪增添了一抹绿意。

  

  人们抢完秋收,刚好喘口气,四门不出,两腿不迈,烧起柴火,烹煮美食,借阴雨天气休养生息。雾气沉沉的连阴雨持续了半个月,天空才勉强露出喜色。马家坪小学旁边那棵高大的白杨树在晨辉中显得苍老了许多。满树的叶子丢了魂似的,纷纷变黄变暗。风一吹,叶子离开枝头,飘摇而下,半个操场铺上了地毯一般。

  

  那时节,我们正当年少,整日沉浸在马家坪的童年世界里,奔跑、追逐、打闹、吆喝……,似脱缰的小马驹恣意释放童年的欢乐。风从山梁上吹来,竟有了一丝刺骨的寒意。我们衣裳单薄,却丝毫不为严寒所惧,在寒风中生龙活虎,玩得心花怒放。母亲瞅着天气,翻箱倒柜,搜出小棉袄一路小跑而来,熟稔地将棉袄套在我身上。于是,一种熟悉的味道和暖暖的感觉迅速涌遍全身,让风中的我感受到了来自于母亲的浓浓的爱。

  

  天刚转晴,父亲顾不上休息,踏着晨霜去地里拾掇玉米杆子。冬天的早晨有些冷,父亲穿着单薄,却依然精神抖擞。他不停地用弯刀劈着玉米杆子,一刀一棵,几十刀下去,就倒下了一大片。父亲将散乱的玉米杆子收拢捆成硕大的捆,早已满头大汗。地里的玉米杆子收完了,父亲一趟趟扛回来,堆积在老屋旁边。乘着晴天,父亲架起铡刀,母亲也来帮忙,将玉米杆子送上铡刀截成一指宽的碎渣。几天下来,小山似的玉米杆子被父亲全部截碎了。父亲将碎渣送到猪圈里让猪踩踏,来年就变成了下种的肥料。

  

  晴好的日子,村里的人们像父亲一样忙着拾掇玉米杆子。风卷残云般的拾掇过后,玉米地露出朴素的本色。我站在家门口向远处张望,原野上像遭遇了洗劫一样空旷而清冷。视野之内,狡兔返窟,刺猬入洞,鸟雀归林,鸡犬回笼,大地一片沉寂。三两户房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为马家坪增添了一抹生机。

  

  天气逐渐变冷,父亲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母亲在火塘边缝缝补补,我和姐姐在火塘里烤红薯。不消几日,头年攒下的柴火便所剩无多。为了攒足过冬的柴火,父亲换上褪色的绒衣,背着砍柴刀,跟着进山的队伍出发了。每个阴冷的日子,马家坪后面的山梁上总是人语声声,吆喝阵阵,为宁静的山野注入了一丝生气。夜幕降临,人们扛着一捆捆柴火踏着夜色归来。每当这时候,我发现父亲扛回的柴火总是比别人家要多得多。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家的柴垛子垒得盖过了屋梁,越冬的柴火备足了,父亲便停止了进山。与此同时,马家坪上的家家户户都垒起了柴垛子,长短参差,高低错落,像劳动的丰碑。这些最原始的燃料,温暖了马家坪的整个冬天。

  

  日子溜进深冬,风像着了魔一样,拿着隐形的刀割着村人的耳朵。父亲却闲不下来,每天在院子里劈着柴火。他刚开始的时候还穿着厚厚的棉衣,随着斧头的起起落落,一根根木柴被分解开来。父亲热得脱下棉衣,只留着一身单衣在寒风中忙碌。寒风紧逼,父亲依然热得大汗淋漓。儿时的我天真地问母亲:爸爸只穿着单衣,为什么还那么热?母亲乐呵呵地回答:你爸穿着火龙衫呢!我颇感神奇,争着要穿父亲的衣服。直到我醒事后才领悟,父亲身上哪来什么火龙衫?他身上所保留的是一家之长应有的责任和担当罢了!

  

  凛冽的风刮得一天比一天紧,像谁扬着鞭子在抽。马家坪上的家家户户,几乎看不见人影。各家老小煨在火塘边,烤柴火,炖土菜,远离了饥寒和风雪,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冬闲。窗外的世界,酝酿已久的第一场雪正不紧不慢地下了起来。微小的颗粒打在石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杆烟的功夫,马家坪的山山峁峁像披上了一层白纱。紧接着,大雾又一次包围了马家坪,天色跟着暗了下来。雪越下越大,大朵大朵的飘下来,院子里很快积累了厚厚的一层。直到夜幕来临,那雪也没有停下的迹象。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走出家门,眼前已是白雪皑皑的世界。远处的山,近处的村子像穿上了洁白的棉袄。户外寻不见人影,似乎都在下雪的日子里进入了冬眠。临近中午,雪停了,太阳露出了笑脸,风依然很冷。屋檐上的冰吊子开始融化,院子里的积雪化成了水。喜鹊在枝头“喳喳喳”地唱着歌,痴痴等着同伴的归来。我和姐姐在院子里奔跑,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们挽起袖子堆雪人,一点都感觉不到冷。父亲黑着脸赶我们进屋烤火,母亲早已做好了可口的饭菜。我们围着火塘,吃着聊着,火焰映红了全家人幸福的脸。

  

  进入腊月,就到了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日子。马家坪上的家家户户开始筹备杀年猪,像举行一场重大的活动。幺外公是马家坪资历最老的杀猪匠,他体态消瘦,性格温和,刀法精湛,深受乡民爱戴。每逢黄道吉日,广受邀请的幺外公就忙开了。天不亮就出门,扛着刀篮子,迎着刺骨的风走村串户,为村里人杀年猪。于是,猪叫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直到深夜才停歇下来。那些肥壮的年猪被幺外公大卸八块后,变成了白花花的肉,被各家各户挂在火塘上熏了起来。村里的猪杀完了,我们翘首期盼的新年也不远了。

  

  马家坪的冬天,使人难忘的莫过于吃刨汤肉了。那酣畅淋漓的场景,至今令人回味。我们家的泡汤肉一般由母亲来做,邀请一个打下手。选最肥的肉和最精瘦的排骨,搭配农家土菜,备齐葱、姜、蒜、花椒、辣椒等佐料,泡汤肉的原料就算配齐了。肥肉切成大块,入锅煮透,兼搭农家菜蔬,大火爆炒,施以佐料,八大盘炒菜便端上了桌。排骨与萝卜清炖,武火煮熟,文火炖熬,汤鲜味美,堪称乡间美食。这道压轴菜用瓦钵端上桌,席面顿时声色不少。还有猪血汤,色泽暗红,口感独特,使人胃口大开。大家齐聚一屋,并开两桌,都是远亲近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拘无束,无遮无掩。酒是自酿白醪,肉是自养土猪,菜是自家土菜。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大家开怀地吃,开怀地乐,那种发自肺腑的笑声,饱含着对生活的认同和自豪。

  

  轮番登场的泡汤肉盛宴伴随着杀猪声的停止,也跟着解散了。马家坪上的家家户户开始收心收神,把主要精力放在筹备年货上。每逢集日,人们成群结队沿着山路下山,去小镇上抢购年货。一到午后,人们从山下陆陆续续赶回来。大包小袋,肩挑背驮,有糖食果饼,大米细面,年画鞭炮,灯笼春联……。采购的年货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和小伙伴们追逐着回村的队伍,欢呼着,跳跃着。我的目光聚焦在爸爸的背篓里,那里除了装着丰厚的年货外,还有我期盼已久的新衣。

  

  我和姐姐盼来了新衣,双亲还是一身旧装。他们埋头忙碌着,掐算着年的距离,集中精力打扬尘(打扫卫生)。母亲围着围腰,戴着草帽,用毛巾遮着脸。忙着清理墙角的蜘蛛网,火塘里的柴灰,板楼上的粉尘。父亲把房前屋后清扫了一遍,又忙着清理猪圈鸡舍。人要过年,畜禽也不能亏待。村里的人也在忙着打扬尘,几天下来,马家坪的家家户户被打扮得焕然一新。

  

  年近了,人也和气了,乡亲见面一脸的微笑。问收成,问畜禽,问娃的学业,问明年的打算。扯不尽的家务事,聊不完的知心话。农忙时的疏远,并未淡化深厚的友谊。同住马家坪,几辈人的交情。等年一到,磨盘会(转转席)还得开,酒还得喝,饭还得吃。家庭也变得和睦了,父母慈祥,孩子乖巧,少了斗嘴,多了欢乐。满脸的笑,满屋子的阳光。

  

  过年了,旧的一年悄然远逝,新的一年马上开始。平淡无奇的生活充满了希望,马家坪上的家家户户正以昂扬的姿态迎接着节日的到来。

  

  作者简介:陈忠武,陕西省紫阳县斑桃镇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陕西日报》《陕西老年报》《齐鲁文学》《安康日报》《安康文化》《安康文学》《辽河》《江门文艺》《香溪》等报刊杂志及网站发表散文作品50余万字。散文作品被《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100家》《中国散文精选300篇》《大美中华》《中国散文精粹》等书收录,散文集《雪下满村庄》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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