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秦力小说连载:六六大顺(完结)

秦力嬴秦后裔。字形奋,号好古居士、永寿散人。陕西永寿人。咸阳市诗歌学会主席,现就职于咸阳市文联。系省(部)级劳动模范,德艺双馨文艺家,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空谷幽兰》《清浊人生》《天下熙熙》《走进永寿》等十多本散文诗歌集。在《星星》《农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1000多篇,作品入选《当代散文名家》《民俗散文选》《中国当代文学·诗歌作品集》《精品诗歌100家》《当代爱情诗选》等十余种选本。

     9

  夏六提了腊鸭,跟在夏三后边出了县衙。此刻,他有一种运筹帷幄当胜,决胜千里在即的兴奋感,不由自主随着父亲文明棍敲击砂石路面的节奏轻轻哼起了上海滩正在流行的歌曲,明星周璇演唱的《夜上海》。第三句歌词还没哼完呢,夏三却停下步子没头没脑地问道:

  “儿啊,你属龙的吧?”

  “是啊。清光绪十八年生的,就是一八九二年。”

  “哦,壬辰年。你今年四十四岁了,有六个儿子了,不敢轻狂了。”

  “是。”夏六答应着,闭嘴、垂手、挺胸、收腹,亦步亦趋跟在夏三后边。

  夏三看到夏六毕恭毕敬的神态,不觉笑了,挺满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了六步,又打开了话匣子:

  “敬宗啊,你知道不,当你出生的时候,孙中山都正式成为一名医生了;十二岁的鲁迅都到三味书屋读书了;爱迪生都获得双向电报的专利权了,还有:Liverpool Football Club,Liverpool FC,LFC。”

  说到这,夏三回头看看夏六:“好我的西安中学毕业生,你能听懂不?”

  “听起来,大概,不懂。”夏六孝顺,故意要让老父亲高兴,“爸啊,啥意思嘛?”

  “利物浦足球俱乐部成立了。你看咱国家,足球在哪里?一事不行,事事不行,难怪小日本在东北华北闹腾个不停,吴佩孚吴大帅那样的英雄都下了野,听说这个东北王四十万人都不敢和日本一万人打个照面,只知道吸鸦片勾女人捧戏子,这人到了咱西安,爸给你说,没得好。”夏三终于顿了顿,进了老堡子门楼,又说到,“所以说嘛,体育不能争先,文化不敢争先,经济争不了先,你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军事、政治还能怎么样啊?所以说嘛,儿啊,干任何事都要敢为人先,咱卖豆腐脑的更要敢为人先。”

  “是啊,我爸干事落了别人丈二远。”

  “我娃就要两丈四,我孙子就要三丈六······”

  “哈哈哈!”父子笑着进了家门,早有夏荷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接过夏六手中的腊鸭,将二人迎进餐厅,分别向一个铜盆和一个搪瓷盆添了热水,伸出中指试了试,请老爷少爷净面洗手。夏菊一旁摆好饭菜,二人随即入座。

  “老太太送走了吗?”

  “送走了。”

  “你们都吃过了吗?”

  “吃过了。”

  “叫夏易、夏书来这。”夏三吩咐完毕,父子入席,开始吃饭。

  晚饭简单,虽然夏三话多,但他严格遵守老辈人的教诲,六十二年了,始终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静悄悄地吃完晚饭,夏易、夏书也到了,两个娃很有眼色地奉上漱口茶水,夏三接过,刚要漱口,门帘一挑,姚益生管家回来了。夏三漱口,夏六问姚叔安,夏易、夏书问姚爷爷好。

  夏三漱完口,走出餐厅,众人相跟着进了中堂。夏三照例在上手太师椅上落座,夏六、夏易、夏书分别在两边官帽椅上坐了,姚益生管家垂手站立。夏三说:

  “益生啊,坐了吧。”又面对忙着斟茶的夏荷、夏菊说,“你们退下吧。”

  “说说吧!”看着夏荷从外边关了中堂门,夏三望着嘶嘶作响的汽灯,“姚老弟先讲。”

  姚益生开门见山:“我先到浙江金华,直接到作坊一一嗅闻,挑选了一百具琵琶腿,然后到上海租界,按照您老的吩咐,仔仔细细考察德国香肠。”

  “益生,你喝口茶,慢慢讲;夏易、夏书你们拿本子记着;敬宗啊,你边听边考虑,这德国香肠和监军镇的豆腐脑如何取长补短?”

  姚益生继续说:“上海街面上德国香肠有纽伦堡香肠、慕尼黑白香肠和法兰克福香肠三种。先说纽伦堡香肠,属于煎烤类的香肠,我先后品尝了三次,它最明显的特色就是比其它的香肠要小一号,看起来短短的,这个纽伦堡香肠的味道相当重,带有怪怪的“臭味”,就像湖南长沙的臭豆腐和北平豆汁混在一起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我看会吓跑一些不习惯的人,但是有更多人吃到上瘾!我第一次吃难以下咽,第二次好点,第三次就品出了隐藏在臭味深处的香来,现在上海的时髦人用这香肠蘸芥末酱吃呢,我看外国人却是就着德国酸菜吃呢,这样搭配有去腻的效果。”

  不吃芥末的夏易、夏书记到这,停下笔,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寒颤,夏易的眼泪、夏书口中的酸水便溢了出来。夏六看着两个儿子,微笑着说:“天下食材怪的多着呢,你俩还是少见多怪啊!好好学习,见多不怪。哈哈,姚叔你接着说。”

  “第二种是慕尼黑白香肠,产地是巴伐利亚,这种香肠外观白白胖胖,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吃之前要先去皮,然后再搭配甜芥末酱吃。上海现在流行水煮白香肠,在上层人士中口碑也最好,我也吃了三次,就是太过油腻,我尝试着用梅干菜、芋头、冬笋等做成蒸碗,油腻就能解百分之七八十了。”

  夏三十分专注地听着,口眼微张,不知不觉流出一丝涎水,顺着花白胡须,慢慢下沿。夏书连忙掏出手绢替爷爷擦了。夏三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催促姚益生,“快讲快讲,我都恨不得马上飞到德国巴伐利亚,去享受这人间美味。”

  “第三种法兰克福香肠,是以火腿肉制成的脆皮香肠,通常会夹在圆柱形面包里吃,可以蘸蕃茄酱;美国人另外按个名字叫‘热狗’。现在辗转美国传到上海,马上就成为摩登人士的最爱。我在上海吃热狗还排了六次队呢!”

  姚益生喘口气,喝口茶,又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又到洋行里找了三个老牌德国佬,据他们证实:民国十八年,也就是一九二九年德国人就订立了原产地保护的法规,就和法国人保护香槟一样,德国人规定只有法兰克福当地生产的火腿肠才可以称作法兰克福香肠。这次我订购的就是法兰克福原地生产的正宗香肠。”

  夏六夏敬宗不愧是个聪明人,从姚管家的讲述中他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的意图,并迅速盘算着豆腐脑加香肠的途径、方法,想象着那种合成味道的味觉体验,以及适合人群和推广办法。

  姚益生趁热打铁,双手用力一拍,夏荷即刻送进四盏甘凉清冽的五龙泉水。四人早已会意,立即漱口三遍。

  “人常说,饥饿是最好的厨师。现在老爷少爷们刚刚吃饱,马上品尝这三种火腿,适口不适口,当下立见分晓。”姚益生话音未落夏菊等人已经送进盘刀叉勺等西餐餐具一一摆好,随后大厨王大昌送进烤得喷香的三种香肠。

  “臭!”“酸!”对于纽伦堡香肠,夏易、夏书马上喊出了自己的感觉;夏六切一点,再切一点,送进口中,再送进口中,深厚,深厚,真像《尚书》,憋屈拗口而深意无穷,好好思考合理搭配以后有大用;夏三则毫不在乎,西南地区的牛瘪羊酱我都能甘之若饴,何况尔等,他迅速切一大截,送入口中闭上眼睛反复咀嚼,不是重口味,顶大算个中口味,剥茧见蚕,这个纽伦堡香肠无非就是要剥去两三层的酸臭味道,才能享受到其中幽幽的异香啊!

  四人漱漱口,对于慕尼黑白香肠,孙子以为油、腻,夹馍吃最好;儿子说像《论语》,可以麻痹下层劳动者的反抗神经,激发他们的幸福感;夏三看着儿子,微笑着:

  “我儿还是与众不同,有大胸怀。”

  夏六寄希望于第三种:法兰克福香肠。但愿这个火腿肠能够刀下见菜马上能用。他此刻的心脏就像小兔打鼓,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等他小心翼翼地送进口中,哎呀呀,这是北朝民歌啊,可以朝野认同,上下皆欢啊!夏六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欢心,抬眼期待着父亲;夏易、夏书自然没有夏六的城府,二人还没放下刀叉,就连喊着:“好吃,好吃”;夏三慢悠悠地从领口取下餐布,擦了擦手,终于发话:

  “姚老弟辛苦了,你先去休息一会。”

  “别啊,老爷,还有一件大事呢。”

  “那你说,”

  “我还托人从日本洋行买了一百克味之素,比黄金还贵呢,大家尝尝。”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用一柄小小的银匙送进四人口中。

  确实是异香:牡蛎味道?不是;火腿味道?不是;老母鸡味道?不是;鲫鱼汤味道?不是;初夏黄瓜第一口的味道?不是;牛初乳?燕窝?鱼翅?鲍鱼?嫩玉米······都不是又好像都是。四人面面相觑:夏易想油泼面里放一点味之素是啥味道?夏书想豆腐脑的油泼辣子里放一点我下午早早卖完就能耍了?夏六想用了味之素每年能降低多少成本啊!夏三却斩钉截铁般地吩咐姚管家:

  “日本味之素,哼!封存起来,谁也不许用。谁知道倭寇藏着什么坏水。姚老弟,你安排人手明天开始拾掇豆子,后天十五号开始磨浆,十六号要做出一百缸豆腐脑。”夏三停了停,看了夏六一眼,夏六赞许地点点头。夏三继续说:“今晚就派人砍些枯树枝,天亮以前把咱所有大房做好伪装,这几天家里不要生烟火,不要烧炕,做饭到村外小树林,取暖用火盆,注意火盆也要放到小树林生火,等没烟了再端进屋。”夏三说到这里越发严肃:“夏易,你现在去告诉咱老堡子陈保长,让全堡子人伪装房屋,禁绝烟火,做好防空准备。”

  受到夏三情绪感染,大家也都严肃起来。姚益生、夏易答应一声,匆匆走了。

  10

  屋里剩下夏三、夏六、夏书三人。夏三长叹一声:生逢乱世,草民多艰啊。重重地靠在太师椅背上不再言语,眼睛盯在了夏六脸上。

  夏六知道爸爸掌握了方向,自己要作出具体部署了,他半坐在官帽椅上,身板挺得笔直:

  “刚到县衙以前,我已经给我媳妇打了电话,估计她这会儿已经带着夏诗、夏礼、夏乐离开西安了,他们娘三会直接去庄子塬和我婆会合。”

  “好,你媳妇这几年在西安陪读,有功劳。娃们也快放寒假了,年前就不要再去西安了。”

  “是,等长寿中学建成了,就在咱这里念中学,多方便。”夏六接着说:“如何把咱的豆腐脑卖给徐海东红二十五军和汪东含一零二师这些南方人呢,我想这样:一是用长寿麦芽糖、糜子糖、广西白砂糖、长寿槐花蜜,加点湘南桂花酱、儋州粗海盐熬煮成汁,用五龙泉水调节稀稠程度,宜稀不宜稠,直接浇在豆腐脑上即可,这个配方成熟,前年接待中央研究院的科学家时就用过,效果很好。”

  夏三点点头。

  “二是活用我爷开水白菜之法,以金华火腿为主,搭配云南宣威火腿,加骆驼、黄牛、老猪大骨熬成高汤,用老母鸡鸡脯肉反复滤清;另外熬好皮冻,去掉肉皮,和高汤混合,冷凝成块,独创豆腐脑固态调料,看着高汤块在豆腐脑的热气中慢慢融化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诗意,难怪二虎守长安后期靖国军于右任司令莅临监军镇时爸爸您用这手绝活获得过好多赞誉呢!”

  “岂止赞誉,于司令还作诗题字了。”说到夏三过五关斩六将的事情,夏三情绪自然高涨,他指指身后的中堂对联,“夏书啊,你看,这对联就是于司令给我亲笔书写的呢,当时县上的县长韦文轩,不对,当时叫县知事,还是于司令他三原乡党呢,堂堂的县知事还是求字不得,而给我就写了三幅。”

  “徐海东的队伍大多数都是湖南湖北安徽穷苦人出身,这次另加点脂油(监军镇人所说的脂油就是大油)或者芝麻香油他们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听说徐海东一路打土豪,队伍上银元多着呢。”

  “好,敬宗打算很好。不过,徐海东的战士没有钱,破衣烂衫的,这次就不用熬皮冻了,降低成本,高汤直接浇,也不用鸡脯肉滤清了,而是将鸡脯切成小丁,留在汤里,让战士们看看肉粒比有诗意强得多。”

  “对,我爸就是高,咱把火腿也切成小丁留在汤里。”

  “浇脂油不用香油。”夏书听了半天,终于插了一句。

  夏三、夏六一愣,随机又会心的笑了,真不愧是商人世家的后代,咱就要坚持《周易·系辞下》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原则,穷就是做到极致了就要变,只有变,才能通,才能久。咱专做豆腐脑,就要把这小生意做成花,

  “登峰造极!”夏书也振奋起来。

  心热了,体温也高了。夏六脱掉深灰色西服,顺顺暗红色领带,点燃六寸长的古巴雪茄:

  “中央军汪东含一零二师团以上军官留德学生能有一半,另一半大多数是保定军校出身,对了,师部有三位参议还是北洋新军出身;营连军官大多数黄埔出身,士兵多是江苏浙江人。”

  夏三要考考夏书:“孙儿,你说说,你爸讲这些有啥用?”

  “众口难调,百人百味。只有更好地了解服务对象,尊重服务对象,多想想他们的需要,咱的生意才会立于不败之地。还有我高爷、太爷、爷到我爸,实际是走了专-博-专的路子。所以我和我哥夏易都很佩服您果断舍弃菜馆,专做豆腐脑的气概,这一转变,好多人都不理解啊!”

  “供你弟兄们念书没白供,爷不管你们学了多少知识,只要这个思想走在平凡人的前边我就知足了。”夏三又挺直了身子,右手在方桌上轻轻敲了敲,“等他们凡人理解了,他们都成夏三了,哈哈哈。”夏三随即又收住笑声,“按照这个思路发展下去,我想到下个世纪,外国人到中国就要吃豆腐脑;外省人到陕西也要吃豆腐脑,吃监军镇的豆腐脑,吃我夏家的豆腐脑。夏六,你继续。”

  “所以我想,供应汪东含一零二师的豆腐脑要做三样变化:首先在黄豆里加适量印度鹰嘴豆和一点尼泊尔鸡爪谷,增加豆腐脑的味觉层次和异域风情;其次将卤水变为酸浆,这样豆腐脑更嫩;再次······”夏六看看爸爸和儿子,“姚管家不知准备好了法兰克福香肠吗!”

  “我懂了,在咱的高汤里加入香肠熬煮,味道一定不错。”夏书恍然大悟。

  “还是年轻不是,好好听你爸说。”夏三打断夏书,夏六继续说道:“法兰克福香肠味道恰到好处,不能加到咱的高汤里,如果那样诸味混杂,势必弄巧成拙。”

  “让法兰克福香肠独立成汤,让一零二师出过国的军官回忆过往岁月;让这只驻扎上海五年的队伍官兵一致思念上海。我还想在法兰克福香肠里分别加入菠菜汁和韭黄汁,形成两种颜色,浇汤时形成太极图案,爸啊!你说雅不雅?”

  “好,我儿想的周到。”听到老爸的夸奖,能人夏六自然高兴,他当即吩咐刚刚回来的夏易和夏书一起从长工中挑选二十人连夜练习太极图图案的浇法。自己闪身进了后院秘密的配料室,点着六口炉灶,分别用不同比例,不同火候熬煮法兰克福香肠汤。

  11

  诸事安排停当,夏三夏耀祖伸伸懒腰,休息吧。

  夏三走出中堂,步入内室,早有小妾夏祁氏迎了出来。

  “怎么,你没去庄子塬?”

  “我去了谁服侍老爷呢!”夏祁氏接过文明棍,帮夏三脱了马褂、长袍,扶到炕边坐了,褪去长腰棉袜。又忙不迭地打来洗脚水,蹲在地上,岔开右手白白的五个指头,伸入夏三左脚趾缝慢慢揉搓。

  夏三低头看着夏祁氏细长瘦削的脖颈和深深的乳沟,不知不觉爱怜起来:

  “你三十八岁了吧!”

  “是啊,咱女儿敬娴都二十了呢。”

  敬娴,夏敬娴。提起女儿夏敬娴,夏三心头一震:三年前,他坐马车,倒汽车,转火车,送女儿去上海念同济大学,夏敬娴成为监军镇第一个女大学生。此后好长时间,夏三每天都要到监军镇街道溜达三四遍,逢人就说:“我女儿敬娴在上海念大学呢!”后来,就连街上的叫花子也记住了,见到夏三一定会双手打拱:“恭喜您大学生女儿事业有成,光宗耀祖。”“同喜,同喜!”一个银元或者几张法币便到了叫花子手中。

  可是,一年以后,夏三的高兴劲还没散去,在一个喜鹊喳喳叫的早晨,夏敬娴的家信来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女儿已经到了遥远的苏联莫斯科,在中山大学就读······”

  夏三扔掉信纸,愣了半天,是吉是凶啊!当时夏六宽慰他爸说,狡兔三窟嘛,您一儿一女活神仙啊,一个在家搞经济,一个在外搞政治,说不定将来共产党坐了天下,您还是稳稳当当的长寿县参议长。

  夏祁氏用厚厚的脚布盖住夏三左脚,又捧起夏三右脚揉搓起来。夏三还是低着头,看着夏祁氏的脖颈和乳沟,突然蹦出一句:

  “夏六他妈走了几年了?”

  “姐姐去世五年了。”

  “我早该把你扶正了,可是······”

  夏祁氏打断夏三话茬:“别说了,是咱妈嫌弃我出身不好么,我不在意,您当年把我能救出火坑,我感激您一辈子哩。名分不名分的我不在乎。”

  “你可真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啥嘛!”夏祁氏擦干夏三双脚,扶上炕放入被窝,俏皮地拽拽夏三的花白胡须,“你现在还不是我一个人的。哈哈哈。”

  “六十二了,不行了。”

  12

  和秦干将会长,夏耀祖参议长夏六父子郑重其事比起来,长寿最大商号麟盛德号大东家任省身却要淡然许多。他提着腊鸭直接进了自家的南货店,吩咐相公上架卖了腊鸭。然后回家,调了一小碟辣子水水,蘸着咥了两个蒸馍,洗洗睡了。

  第二日清早,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清早,任省身照例起个大早,套了马车给麦地送了一车粪回来,长工们才陆续起床,他将马鞭交给长工头,要求过年以前必须把东岭六百亩麦地的浮粪撒匀施好。便转身出了头门,他想去东市场尝尝夏书的肉夹馍豆腐脑,算算又有三个多月在外边没有吃饭了。

  进了东市场,夏书的店内坐满了人,时间紧不能等座。任省身踅身出来,对面李士心肿着眼泡,热情招呼,任省身只得过来坐到李家豆腐脑摊摊。李士心揭开缸子盖,手执铜勺,边舀边问:

  “任哥,好久不见了,忙啊?”

  “好好干,赶紧挣个门面,免得摆摊摊受冻。对了,这个摊子不是你儿子儿媳李猫儿祁春凤在经营么,今天咋老将出马了?”

  “猫儿受凉了;春凤去老堡子看她姑去了;”

  任省身接过蒸馍,掰一块先蘸了蘸豆腐脑上面漂的辣子,送到鼻孔下边闻了闻,然后才送到嘴里,用舌尖舔了舔,老牙嚼了嚼:

  “李士心啊,你这辣子味道不对啊,怎么一点都不爨。怪不得只有我一个买主。”

  “辣子好着呢,别胡说,我这豆腐脑才是监军镇最正宗的豆腐脑呢!”

  任省身不再言语,耐着性子吃完豆腐脑,出了东市场,走到北十字时心里还在寻思:李牛儿的豆腐脑还差不多,咋到了士心和猫儿手里就变成这样子了?还没寻思明白呢,已经走到了北会馆南边的麟盛德总号。进得门来,立即拧了抹布,和伙计们一起收拾大堂卫生。

  一会儿,京货铺、南货铺、粮行、茶行、盐店、颜料店、文具店、棉花店、皮货店······十六店铺的经理们都到了;常驻三原、迪化、伊犁、包头、兰州、自贡、安化、安溪、信阳、上海等地分号的经理们也都到齐。原来啊,今天是麟盛德商号民国二十五年“大计”的日子。

  简短寒暄已毕,大家落座。麟盛德总号大经理唐鸿业主持:

  “今年总号账房总会计邵甲基先生牵头,组织了二十六人的查核队伍,对各分号和店铺的账目逐一查核审计,大的方面没有啥问题,小的方面问题昨天我和邵先生一起约见各分号经理,已经分别对接落实。今天开会各分号各店铺经理都要发言,重点讲今年存在的问题和明年的打算。”

  整个上午各分号经理认认真真作了汇报,总号大经理唐鸿业不时插话点评,就各分号经营思想、经营方法存在的问题及时指点纠正。

  到了东家任省身重要讲话的时候,他喝了一大口白开水,然后正正身子,清清嗓子,解开大褂最上边的纽子,环视全场一周。

  会场气氛越发严肃,经理们个个坐端坐正,右手的自来水笔纷纷记下“任东家重要讲话,冒号。”可是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大家又抬起头来,几十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到任省身的脸上。

  任省身这才站起身,深深一躬:

  “感谢大家辛苦操劳。”抬起身看有些经理正在记录,他摆摆手,“不要记了,我只说几句话。”随后坐下,又解开大褂上边第二个纽扣:

  “今年冬天不冷么,反常啊!唉,全国都兵荒马乱的,咱麟盛德号能经营到这个程度,略有盈余,不错,我很满意。管好商号就和管理家庭一样,就是勤俭二字,咱唐大经理聘用的分号经理们大多数都很勤俭,个别的嘛······”任省身看看唐经理,“下不为例,行吗?”

  几个经理脸红起来,连连点头。

  任省身点到为止,立即转移了话题:“今天上午不用柜上钱,我个人请大家。”

  “啥饭?”

  “每人一碗烩菜,两个蒸馍。”

  “老板真抠。”大家笑了起来,有几个人起身欲走。任省身双手往下一压:“稍安勿躁,最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呢。”

  大家重新坐好,会场又是鸦雀无声。任省身放大声音,大声说:

  “监军镇可能马上要遭轰炸,要过队伍。各分号经理会计们今天下午务必离开。对了,各分号经理相公们的报酬今年双倍发放,虽然这样一来麟盛德就亏损了,亏损就亏损吧,明年大家一定要努力啊!”

  话音未落,会场爆发出一百面监军社鼓般的掌声。

  匆匆吃完午饭,任省身立即骑上自行车到东岭麦地查看。看到粪土撒得既匀又细,他这才放心。

  等他再次回到北会馆南边的麟盛德总号,那些京货铺、南货铺、粮行、茶行、盐店、颜料店、文具店、棉花店、皮货店······十六店铺的经理们已经坐在会议室,在大经理唐鸿业主持下轮流汇报民国二十五年的工作呢。

  对十六店铺的经营情况以及经理们的喜怒哀乐大东家任省身那是了然于胸,他甚至闭上眼睛都能分辨出经理们的喘气声和脚步声。他不动声色悄然坐下,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汇报,一边盘算着:红二十五军和中央军一零二师是不是共有一万人左右呢?他们的军纪果真像夏六说得那样好吗?他们的购买力是高呢是低呢?预想中的轰炸会来吗?如果来,是今天呢还是明天后天?会轰炸哪里呢?张学良杨虎城会杀了蒋委员长吗?陕北的共产党会不会乘机夺取西安······正在任省身理不出头绪的当儿,坐他身边的唐鸿业已经布置完工作,他扭头看看大东家,轻轻捅捅任省身的臂膀:“该你讲了。”

  “我就不讲了,你赶紧布置防轰炸防哄抢。然后赶紧散会,赶紧准备。”

  唐鸿业言简意赅,三两句话说清问题,然后宣布散会。十六店铺的经理们前脚刚走后脚秦干将会长推门进来,未等落座便说:“咸阳、三原、礼泉已经被轰炸了,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正准备呢,秦会长喝口水。”

  “不了。”秦干将转身就走,任省身、唐鸿业刚刚送出门来,东岭方向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传了过来:

  “轰隆!轰隆!轰隆隆!”六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窗上的玻璃“哗啦!哗啦!哗啦啦!”震碎了六片,掉到地上,二次破碎,又岂止三十六个玻璃渣渣。

《西北作家》往期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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