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陶诗秀：守望（小说）
守望（小说）
文/陶诗秀
海平线上泛起了红光，浅浅的，若有若无，像少女腮上旋起旋灭的红晕。慢慢就深起来，彷彿一只手在马不停蹄地着色，一层又一层，越来越红，在东边海天交接处，涂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如同仪仗。而后忽然之间，朝阳就冒出头来，缓缓地、缓缓地上升。最后，红豆般鲜丽的一团猛地跃起，悬浮在那仪仗的正中。瞬时，海面上像倒进了成桶、成桶的葡萄酒，红光瑟瑟，形成一幅充塞天地的印象派《日出》。白色水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嘎嘎叫着，奋力振翅，在朝阳甘美的红光中恣意翻腾。哗哗的海浪、嘹亮的鸟鸣，成为天地间唯二的响声。
他像雕塑一样面朝东方站着，身披褪了色的棉袍，领子立起，腰板笔直，目送朝阳升空。晨光驱散了黑魆魆的夜色，碧海青天重见天日，他脚下的小岛也再次轮廓分明。
那是个小小的葫芦形海岛，沿岸走一圈，半小时也就能回到起点。葫芦腹部是座平房，平房紧挨着一座灯塔，白色的，有着橘红塔顶。塔楼里挂着盏老式煤油灯，这会儿还亮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日上高天，红光散尽，才转身朝灯塔走去。皮靴在沙地里发出沉闷的钝响，沿途不时有小螃蟹快速逃逸。
他爬上灯塔，将煤油灯熄了，在塔顶略站了站。从这里，他能看到四面八方的海面、远方模模糊糊的陆地。偶尔，会有渔船行经，那是他在白日里见到的唯一同类。他们看到他时，会摘下帽子向他致意，他也朝他们挥挥手。这时他的眼睛会瞇起来，眼角的笑纹一条条浮现。
接下来他就去给自己弄早饭。早饭很简单，一碗粥、一个馒头、一碟萝卜咸菜。这些食材都是陆上的人送来的，他们会定期给他补给──食物、淡水和日用品。赶上台风天气，特别是一连多日的台风天，船没法出海，他的补给就会中断。这种事一年到头总要发生那么几回，这时他就要想法子填饱肚子。
他会冒着狂风去海边，在礁石上寻找牡蛎和海螺。有时他运气好，抓到几只螃蟹，就煮熟了蘸着酱油吃。有次他一连断水断粮三日，补给人员赶到时，他瘦了一圈，几乎奄奄一息。
岛上没有淡水，所以尽管他试图种一些桃树、一些波斯菊，最后它们都死于干渴，之后他就没有再试。于是岛上光光的，没任何绿色植被，除了礁石就是礁石。唯一的绿意，是他在营房里养的一小盆多肉，很小一盆，只需很少的水，所以一直存活下来。那是他目力所及，世上唯一的绿。
也没有电。和亲人联络，只能通信。家信由补给的人带来，他的信由他们带去。在信里他度过了许多家中大事，包括妹妹生子、父亲生病。当然少不了担忧。他们不能理解他的选择，不能理解他何以愿委身一座小岛，孤身一人，一去多年。他们来岛上看他，几乎一刻都待不下去。在他们眼里，这岛完全乏善可陈。
他们苦劝他回陆地另谋生路，他却心坚志决，意欲一辈子留守于斯。他们没法，只好由他去，就当他出了家。出家人没薪水，他至少还有薪水，并且照他的意愿，全部汇给了家里。
他唯一的请求，就是书。他坚持不懈地收听某读书广播节目，在飘忽无定的信号所传达的消息中，默默跟紧文化动态。他列书单给他们。他们帮他买，再由补给的人带过来。多年下来，他简陋的石头营房里堆满了书，很多已翻得起了毛边。
他还写日记、写读后感、写诗、写岛上的生活，不眠不休。当他手握一支英雄牌钢笔，在雪白的横格本上书写时，他不时抬头望望窗外。那窗子像活的画卷，画面上，有时风和日丽、青天碧海，有时浊浪排空、苍茫一片。看着、看着，他会失神，感到同时被巨大的孤独和巨大的满足攫住。那是怎样的孤独啊！喜也好、悲也好，都无人可以分享和见证。却又如此安详恬淡，彷彿他从不是一个人存在于那段时空。
每个黄昏，他都雷打不动地去看落日。落日很美，难以形容的美。那种纯粹的红、那种耀眼的光芒、那种令海水为之燃烧的绚烂，每每让他无法呼吸。他能感到自己脸上、肩上、浑身上下，都被那光之烈焰点燃。继而是灵魂。那是他离幸福、离天堂最近的时刻。有时他会突然泪流满面。
当天边只剩夕阳的余烬，藏青色暮光海潮般聚拢来，他就转身回房。房里的煤油灯早已亮起，橘黄一团，是暗夜里最可靠的温暖。他在这光芒里给自己做晚饭，有时是一碗白菜炖豆腐，里面放些虾皮，有时是家人送来的豆角干焖的肉，有时是碗热腾腾的方便面。他默默吃，影子投在墙上，很大、很长。
曾经，这大影子旁边还有个小影子。那是条小柴狗，形影不离地陪了他多年。他早起看日出，它跟去；看落日，它在脚边。他去捡海螺，它跳来跳去地帮忙；他做饭，它就趴在一旁，默默看。后来它老死了。他把它葬在营房背后，一个小小的坟冢。那以后他就再不养狗，一个人生活，一如从前。
他在六十六岁那年死于心肌梗塞，补给的人两天后发现的。他们清理营房，找到一厚落日记本，和一张年轻姑娘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来已有岁月。里面的姑娘笑着，很纯真。照片背后用炭笔写道：永失我爱，1966年春。
在案头的一个日记本里，人们读到这段话：随你而去是容易的路，我却不能。我要走一条艰难的路，来证明此生此世，我爱你至深。待到他日相见之时，愿你能懂得我为爱你之故，在世间孤苦伶仃蹉跎过来的几十载光阴，只为让你藉着我，在人间活得久些、再久些，看尽你所爱的朝阳、落日与大海，直到你我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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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陶诗秀，女，机关退休职员，现居重庆。热爱文学，近年在《北方文学》、《躬耕》、《唐山文学》、《故事大王》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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