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我们缺少的是什么?

有位出家人,聪明慧智,在庙里勤读苦攻,却终是不得悟醒,一同离家的僧者,大都醒开后到了他寺,做了主持,只有他还在那庙里捧经敲木,日复一日。终于有天,他问高僧师父:“我为何不能成佛?”师父答:“你太聪明了。”又问:“如何才能笨些?”师父说:“种地去吧。”出家的聪明和尚就丢下经书,开始到庙旁种地。原初,小和尚并不会耕作劳种,不知春发秋果,不明四季作耕,可他明智好学,勤于吃苦,第一季虽禾瘦歉收,第二季却有了丰旺景象。到了第三年的秋天之时,庙旁田地,已经是果实累累,艳色味香,一派天景的风光。可高僧师父到了这儿,望着这番丰景,紧紧皱了眉头,半响无言无语。和尚问:“师父,我种的不够好吗:”师父答:“太好了。好得过了。”和尚有些气馁,生气地问:“难道说是不好才好?”师父答:“你再种三年地吧。”言毕之后,师父怅然而去。从此,小和尚种地不再走巧,不再过力精心,只是随季播种,雨后锄草,秋日收获;冬天休地猫冬,春耕伸腰荷锄,有些懒散,有些惰安,可那田那地,却也一样景光饶丰,天堂色相。就这样又过三年至秋之后,高僧师父再从庙里来到田旁,见该收的庄稼因未收而有些卧伏,该下架的瓜果,因未下架而稍稍有些蒂枯。师父四处寻找徒弟,却在田里没有迹象,到了远处庵内,见小和尚正躲着太阳,在庵里斗着蛐蛐,且见了师父,不惊不喜,只是欠了身子,示意师父坐下,就又专心地斗着自已的物虫。
师父问:“你知庄稼该收了吗?”
和尚说:“哦,忘了。”
师父问:“学会种地了吧?”
和尚不假思索:“又不会了。”
师父问:“蛐蛐斗得可好?”
和尚如实说道:“正在学哪。”
师父一笑:“你开悟了,可以走了。”
和尚走后,到他宇诵经播教,后来成了高僧中的高僧。
这是一则佛事。是则悟佛的故事。比之于佛事,文学大约也是此理。我们今天的写作,正如那和尚的敲木诵经,和前三年的庙旁耕地,景象活泼,条理顺畅,有着盛世的文学景色。言之说走市场的产销两旺,纯文学的虽然居高而不忘临下,为社会旺景而亮嗓高歌者,也有其自己的写作路套与风光。都是大脑清晰,事理明白,如鱼得水,个个都已开悟到了醒透醒透,可以做各方庙宇写作的主持僧人。可是,我们是不是太过明透得道了呢?太如一个技术精湛的匠人——或说是一个工程设计的大师?不说那种自认为纯正、却是一定要仰仗市场才可繁闹的一种文学;不说那些为歌而歌的文学辛劳,单说那些——我们自己认为“我们的”才是文学的那号另外的写作,其实从八十年代初始至今,摇摇摆摆,走走停停,左试右验,终于到了今天,确实已经可以说作家都已大彻大悟,明白得道,作品也都瓜果纯熟,可胃适口。以修炼语言著称者,语言已色香欲滴,如透熟的葡萄;以结构奇妙著称者,其结构已如网如织,精美庞杂,繁简得体;以冲击现实著称者,也已上至天人体制,下抵百姓草屋;以情感冲击取胜者,也已完成该让读者掉泪时掉泪,该让读者会心一笑时,读者必然会会笑一笑而思索。我们用三十年的时间,走完了从不会写小说到太会写小说的漫漫路程,正如那个学会种地的和尚,用他的聪明和勤奋,很快学会了种地、迎来了丰景一样,这样儿——可能错就错在我们太会写作了。我们太晓白明洞了写作的奥秘和深在。我们太过清明了写作的目的和路径,可以向哪去哪,想哪到哪了。有了什么目的,就能达到什么目的了。有了什么的艺术苛求,就可以实现那种苛求了。整个文坛的写作,也正如一个人的创作,他从习作的糊涂开始,终于到了写作的纯熟,轻车熟路,经验丰饶。不会是一种开始,而会,却成了正果的目的和结终。回想那最终真正得道悟醒的和尚,他的第一步是不会,第二步是会而纯熟,第三步是又从会到了不会。原来,从会到去不会,竟是一种真正悟开的境界。
从明白再到糊涂,才是最终的开悟和醒透。
我们的写作,真的是景象天堂,美不胜数,应有尽有,连早年许多作家和批评家说的我们不缺技术,不缺语言,只是在写作中缺少了情感的那种怨报,今天的我们也很快补上了这一缺课的憾事,很快有了一部又一部情感充沛、冲击力风来雨去的上乘之作。确切的,我们的文学不再缺少什么了。
应有尽有了。
想有就有了。
有险峻、有林溪、有平川、有漠景,有无限无限可供人研究说道的景色和猜想。而惟其没有的,就是作家对写作的一种无奈和糊涂,是从明白到不明白的后惘然和怅然。是在写作中愁思百结的混沌和迷憾。是那种长久探索后的不悟和难悟。
我们太明白了写什么和怎么写。
我们太清楚了去处和路径。
我们太知道了在写作中用力和缓力,直行和弯步,还有那所谓的诗意、想象与思想。我们知道了写作的一切奥秘和弯曲,幽暗和光明。我们都成了写作的清醒者和彻悟者。可是,那个最终被高僧师父说你已经开悟了,可以离开这儿去独行佛事的和尚,是从会到了不会的,从聪明到了笨拙的,从勤奋到了惰安的。一句话,他是从明白又到了糊涂之后,才算真正的悟开并可成佛行佛的哦。
二00九年五月四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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